如此凑凑合合吃了一顿饭,后头倒是演了一会儿姐妹情深,不过任荷茗算是看出来了,兴陵郡王对所有姐妹都尽到了姐妹的职责,但除了薛钰和兴陵郡王的关系好些,真像是姐妹,建陵郡王并不喜欢兴陵郡王总是管束着她,因薛钰总是在其中劝和,与薛钰的关系倒还不错;阳陵郡王对谁都不过是淡淡的,许是因为宠君之女的缘故,多少有些看不上这些父君身份或宠爱都差一大截的姐妹;郁陵郡王平等地讨厌所有人,和阳陵郡王的关系更可谓差到了极点。生在帝王将相之家,虽然锦衣玉食,骨肉亲情却是妄想,如何不令人心生悲哀。
同薛钰回清濯殿的路上,任荷茗便问起诸皇女之间的关系,好与他的观察相核,薛钰听了此问眉梢微微一挑,倒是十分坦诚地道:“我有清晰的记忆时,惠君已然失宠,印象中,长姐素来就是这么个性子,到底也不能算十恶不赦,起码她对自己的亲生弟弟敏盛公主和她膝下几个孩子是很好的。三姐人不坏,只是她的阳春白雪,实在是曲高和寡,我是武人,难免只剩点头。四姐自小得宠,时常承欢母皇膝下,母皇和苏家又为她定了最好的少傅,勤学苦练,清闲的时候少,和我们几个都不亲也是正常。二姐姐,她自幼没了生父,皇后…体弱多病,许多时候,也不能照拂她,她处境艰难,便是其他姐妹可以不尽到姐妹的本分,她却是不能的,不论长姐如何狷介,三姐如何不领情,四姐如何自傲,她也不得不周旋调停着,我知道镇姊的难处,许多事情,便多体谅她一些,希望镇姊也能不忘情义,往后无论夺嫡之中,有何等凶险之事,真与我姐妹相待。”
任荷茗晓得人心易变,就算是亲生姐妹,夺嫡之中也没有少过刀刃相向、不死不休,即便眼下薛钰同兴陵郡王情同姐妹,也难保来日依旧如此。但也只能安慰她:“兴陵郡王看起来像是个很好的姐姐,殿下不必太担心。”
薛钰看了他一眼,旋即叹了一口气。
回到清濯殿时,夜色已深,是当入定的时候了。柔和的灯火中,薛钰坐在铜镜前,信手拆下发簪,散下漆黑似水的三千青丝。去了妆饰,反而更加显得她的容貌天真去雕饰,格外清艳好看,任荷茗一时看得怔住,只听薛钰吟吟笑道:“你要不要给我梳头?”
任荷茗心中轻轻一动,走上前去,从桌案上拿了玉梳,慢慢伸手撩起她的头发,薛钰的头发生得极好,柔韧如丝,清凉似水,落在掌心,一寸寸滑过,轻轻撩动他的心。任荷茗从未摸过女人的头发,如今一见,才明白为何人人都说青丝即是情丝,只觉得这一把青丝便化作无形情网,将任荷茗兜落其中。
正这时,听见有人轻轻敲门道:“殿下,奴才伺候您沐浴就寝罢。”
任荷茗这才忽然想起朱芯这一茬。
薛钰刚想说话,任荷茗扯住她的袖子,低声问道:“他跟你是怎么回事?”
薛钰被他扯得回头看他,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无辜又惊诧地看着任荷茗,片刻忽地微微一笑,低声道:“你吃醋了?”
任荷茗微微瞪眼,晃她:“快说。”
薛钰微微含笑,认真解释道:“他是我来这清濯殿时,父君指来照顾我的,我十四岁出宫建府,便再少见他了,若是真有什么,我为何不把他带去府上伺候,反将他留在宫里?我的阿茗,冰雪聪明,怎会想不到?”
薛钰说着,笑意多出几分促狭,任荷茗脸微微一红,只听薛钰又道:“我对他并无心思,只是没有等到宫中恩赦,不好放他出宫。区区宫人,若无家族支撑,卷到天家争斗中并不是好事,轻易便会把命丢进去,还是安安稳稳出宫嫁人来得好。他侍奉我多年,我不会亏待他,到时多赏他些银两,也足够他后半生丰衣足食。”
二人絮絮半晌,外头朱芯没听见回答,复又敲了敲门:“殿下?”
薛钰安抚过任荷茗,才回头应道:“设在侧室罢。本王自己即可。”
朱芯微微一顿,道:“是。”
“退下罢——明日,提早半个时辰来唤本王。”
“…是。”
待朱芯走了,薛钰带着任荷茗去了侧室,对他说道:“你身有易容,宫中局势瞬息万变,我一时半会儿也不敢给你卸了,只能委屈你大略梳洗一下。”
任荷茗看着她不说话。
薛钰站在门口背对着任荷茗,一手握着另一手的腕子,背脊挺拔,竟是个正经的幽云军姿,沉静有礼之余,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紧张:“你放心,我一眼不会看的。”
虽说二人已是定了终身的妻夫,但薛钰当真守礼,负手站在门口,安静不出一言,等着任荷茗梳洗,耳根听水声听得通红,但除此再不显露一丝痕迹,洗毕送任荷茗回去,才又自己沐浴。
任荷茗回到正殿,见窗开着便去合窗,探身间,见朱芯坐在半开着门的耳房中,廊下枝蔓掩映,瞧不清他神色,任荷茗却不需看清,便知道那是怎样的神情,静伫片刻,听见身后薛钰走入正殿的声音,随手间已轻轻合上窗子。
依规矩夜里要有奴才在外间陪床,不过有任荷茗在,朱芯倒也没有往上凑的意思,薛钰似是全未注意到,悄悄道:“外头床榻是宫中统一配置,又小又硬,为的是奴才们不能睡熟,主子们一叫便能应,你恐怕是习惯不了的。虽未成婚,但委屈你睡我的床,我去外间歇息。”
任荷茗一双黑眸莹莹望着她:“你便受得了了?”
薛钰微笑:“我是从军之人,什么苦不能吃。”
……真是个呆子。
任荷茗脸上发烧,见薛钰要往外走,连忙一把拉住她:“嗳…明日想来不好过,须得养精蓄锐,你便歇在这里罢。”
薛钰微微一顿,她眼眸清澈如水,看向任荷茗道:“那你信我,即便我们已有媒妁之约,正式迎娶你过门之前,我必定极力以礼相待。”
少年脸颊嫣红,微微点了点头,薛钰的心头怦然一动,却只是安静站在原地,待少年安置好了,才小心留出些距离,在床沿躺下。
二人同被同枕,只是各自守礼地躺着,却都一时难以入眠,过了一会儿,薛钰轻声道:“我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无论是三姐的事,还是闵贵傧之事,必得早朝后再料理,恰巧今日父君和僖傧换了一班侍疾,推到了明日,我会以此为由让父傧替你递牌子应迎,先前我让青荇易容成你的样子暂居在侯府本只是保个万无一失,现下还是明日一早就让他进宫来,你即刻便把身份换回来。”
任荷茗轻轻嗯一声,薛钰又道:“明日早朝期间我不能护着你,你就在这清濯殿,万万不要出去,只要我没被扣上什么大逆不道的罪名,这殿里轻易不会有人闯进来——不过我想着,我如今也没有那么炙手可热,值得人拿这样的大罪来冤。”
任荷茗不由被薛钰逗笑了,薛钰忽然轻轻翻过身来,一片黑暗之中,只有一双清亮的眼睛可见:“委不委屈?”
任荷茗同薛钰虽不过寥寥几面,然而似乎如乳入水,仿佛甫一见便能把握她的性子几分,知道薛钰素日里虽然安静不显,甚至连存在都可以令人忽略,然而鲜少有什么能逃过她那双琉璃一般清透的眼,只是许多话她不愿意点破说透罢了,不过任荷茗却似乎总是能明白她话中隐含的意思。
薛钰从未问过任荷茗,他身为昆山侯府的嫡出公子,嫁给她这么个宫人出身的四品傧所出、不曾受过重视的皇女,多少显得委屈,是否真的不介意。
任荷茗叹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殿下嘛,像是只通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的玉兔子。”
薛钰知道任荷茗是逗她,轻笑了两声,却道:“我同你讲认真的呢。”
任荷茗道:“我既是高门出身,自小难免懂得用一个人的出身、衣着、谈吐看人,受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门当户对强强联合的许多教导。我向来不喜欢这些,想着,人若是能纯纯粹粹的,不问出身,不看往事,只凭一个人本身去结交,那该多痛快。可是我也明白,一个人的出身经历难免要决定眼界和心胸,能够超越天生命数的人屈指可数,想要越级结交,亦有许多阻碍,哪里真能那般天真。说到底,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心,出身优良却品性下劣的人要靠这眼这心挑出来,一生艰苦却卓越不群的人也要靠这眼这心挑出来,错了…错了便也只好认了。”
薛钰静了片刻,道:“你信我?”
任荷茗笑笑,道:“我信你时,原不该信。但,还是信了。”
“信到何种地步?”
“殿下听来或许可笑,但是…肩担万古。”
薛钰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任荷茗感到温热细腻之物探在他手边,他轻轻一抬小指,便感觉到薛钰的小指轻轻缠上来,任荷茗心头怦然一跳,旋即反而平静下来,不多时,便睡着了。
薛钰是极致的安静和坚定,所以任荷茗相信她能成就一番大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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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