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冷的十二月,曲江下起了雨雪,细小的雪花还未落下便化成了水,滴落在皮肤上,寒凉浸人。
秦川将车停在露天停车场,刚下车走了一段,一滴雨雪落进后颈窝,冻得他一哆嗦。
“我操……”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立起外套衣领,脖子缩了缩,朝前方的大楼快步跑去。
进了电梯,按了楼层,秦川懒散地靠在了电梯角落。
他眼皮半耷地看着轿厢镜面中的自己,紧抿的薄唇,微蹙的眉峰,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
叮的一声,厢门打开,秦川跨出电梯,左转,快步经过一条长长的走道,最后停在了端头的一间房间门口。
房门旁边的墙上挂嵌着一块透明亚克力标牌,上面标注着——房间号:xxx;病患姓名:韩朔
看着这个熟悉的名字,秦川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掀起嘴皮笑了一下。
“傻逼……”
讥讽的语调,声音沉沉的。
房门突然被拉开,欧阳月抱着一个暖水袋走了出来,看到秦川微有些诧异,眉眼跟着就弯了起来:“小川,你怎么来了?”
秦川看向欧阳月,朝房间内挑了挑下巴:“找他有事。”目光扫到她手中的暖水袋,“去灌热水?”
“对。”欧阳月掂了掂手里淡粉色卡通图案的暖水袋,“你进去吧,刚才主治医生来看过了,他今天状态不错,各项指标都很正常。”
“行。”
秦川点头,没有立刻进病房,而是目送着欧阳月离开,步履匆匆。
欧阳月是他见过的内心最强大的女人,没有之一。
这三个月来,她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无论何种情况,始终沉着冷静地应对。
那天在手术室门外,秦川以为欧阳月会哭,会崩溃,至此一蹶不振,可是她没有。
从始至终,女人沉默而笔直地站在手术室门口里,拳头攥得很紧,眼睛盯着手术进程的提示灯,眼神淡静,一眨不眨。
就像程西说的:“欧阳姐很坚强。”
秦川当时听到笑了一下,却也不可否认地点了点头:“确实,很坚强。”
……
秦川收回视线,抬脚踏进了病房。
病房内一室光亮整洁,窗台上摆着几盆多肉,软蓬蓬、肉嘟嘟的,看着十分讨喜。
韩朔正躺在病床上,手指上夹着监护仪的夹子,鼻孔里插着输氧管,心电监护仪发出平衡持续的嘀嘀声。
男人脸色略显苍白,但嘴唇较之前红润了不少,状态如欧阳月所说,看起来还不错。
只是他的眼睛是阖上的,仿佛陷入了沉睡。
秦川站在病床旁,双手插在裤兜里,沉默地俯视着病床上的韩朔。
许久之后,他抽了抽嘴角,沉声开口:“聂永基判了死刑,今天上午已经行刑了;聂宏远有期徒刑15年;金三角那边的情况已经跟边境缉毒警交接了,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能一锅端掉;程放自首了,案子已经移交检察院,估计10年跑不了;方小石自首情节认定良好,悔罪态度诚恳,判得轻,两年。秦老头认他当了干儿子,准备等人出来了就接回家里来住。”
秦川说着,顿了一下,食指抠了抠眉梢:“你知道吗,那小子说他出来以后要考警校……他大概不知道还有政审这回事,以为警校随随便便说考就考了,”嘴皮一掀,嗤笑,“你说你这个弟弟是不是来搞笑的,啊?”
说完,自我捧场般呵呵笑了好几声。
一室寂静,杳无回音。
“喂,老子说了这么多,给点儿反应行不行?”秦川拧着眉,静默了好一阵,目光渐渐沉冷,咬牙吼道,“韩朔,你他妈要睡到什么时候?!”
吼完,顿住,回应他的仍是一室落针可闻的静。
“操!”
秦川挫败地咒骂了一句,重重地坐到了椅子上,他向后一靠,仰着脑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仿若入定般一动不动了。
*
三个月前那次抓捕行动,韩朔身中数枪,送到医院时,心跳已经停了。
秦川一度疯了,抡着拳头不停地砸墙,整只右手血肉模糊,可谁都不敢上前阻拦,他当时的样子就像一头暴走发狂的野兽。
作为行动的负责人,秦川无法接受自己竟眼睁睁地看着韩朔倒在他的面前。
他将责任全部揽在了自己头上,自责到崩溃。
好在,韩朔被抢救了回来,命是保住了,但由于心跳停止太久,导致大脑缺氧窒息时间过长,整个人陷入了深度昏迷。
医学判定为PVS,也就是俗称的植物人。
起初那阵子,韩朔的情况非常不稳定,一周之内就抢救了三次。
好在他身体素质够硬,意志也非常顽强,每次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最后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经过三个多月的治疗,韩朔的各项指标总算是慢慢趋于了正常。
但人,始终没有醒过来。
“他听得到。”
欧阳月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秦川回过头,看到她正抱着灌好的暖水袋慢慢走进来,脸上始终是淡淡的笑。
秦川一瞬间有些恍惚。
眼前这个女人越来越像韩朔了,那种淡然的、胸有成竹的笑,不疾不徐,淡定自若。
“他听得到的。”
欧阳月将暖水袋放到韩朔的脚那头,盖好被子,仔细拢了拢,防止透风。
她搬了一张椅子坐到病床另一边,双手缓而有力地按摩着韩朔的双腿,一下一下,专注认真。
“你有什么话直接说就是,他真的听得到。”
秦川静默,耸了耸肩:“已经说完了。”
欧阳月抬眸笑了一下:“别发脾气,他心里敞亮着呢,什么都知道。”
秦川看向她,闷了许久,叹气:“是,他什么都知道,那他知不知道,你这几个月照顾他有多辛苦?”
欧阳月微怔,嘴唇抿了抿,目光投向躺在病床上的男人,笑意盈眼:“不辛苦啊,我觉得还蛮开心的。以前他忙,总也见不上几面,现在一天24小时都在一起,感觉赚到了。”
“……傻逼。”
“想死啊!”
秦川掏了掏耳朵,歪着脑袋望向天花板。
……
“月月,你真的觉得他能醒过来吗?”
“当然了。”
“为什么?”
“因为他是阿修罗,阿修罗是不会停止战斗的。”
“早上没吃药吧你?”
“滚出去!”
*
半年后。
又是六月梅雨季节,曲江的天阴沉沉的,细雨霏霏。
秦川站在第三监狱大门外,纵使接近一米九的大高个,在厚重高大的铁门下,仍显得身型渺小。
他最讨厌打伞,可此时却不得不撑开一柄大黑伞,因为,身后的铁门缓缓打开,一个清秀俏丽的女孩走了出来。
秦川举着伞迎了上去,手臂一伸将女孩揽进了怀里,大黑伞斜斜地倾向女孩那一边,将她挡得严严实实的。
“你爸怎么样?”
“还可以,看着状态不错。”
程西说完看向秦川,眼神意味不明。
秦川挑眉:“你想干嘛?”
程西咬了咬嘴唇,迟疑道:“我爸说,下次叫上你一起,他想见见你……”
秦川哼了一声笑:“巧了,我妈也想见见你。”
“啊?”
“啊什么啊?怕了?”
“才没有。”程西摇了摇头,喃喃问,“什么时候啊?”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秦川拉开车门,把程西推了进去,又收了伞往后座一扔,“今天小石假释出狱,文女士为了庆祝他洗心革面、两世为人,弄了老一大桌子菜。”
“这么草率?”程西错愕,“可我什么都没准备呢。”
秦川上下打量了她一圈,抬手关上了车门:“够乖了,不用准备了。”
“总不能两手空空吧,”程西趴在车窗上,小脸皱成一团,“第一次见面呢,至少得买个礼物先吧,初印象很重要的,秦警官。”
秦川睨她一眼:“整这虚头巴脑的有意思?”
“……你好烦。”程西别开眼不理他了。
秦川掀起嘴皮笑,绕过车头坐进了驾驶室,一扭头,又看到程西欲言又止的样子,眉梢挑了起来:“又怎么了?”
程西憋了半天,小小声问道:“那下个月你陪我进去吗?”
秦川无语,伸出一根手指往她脑门上戳了一下:“废话!岳父大人召见,我能不去?想什么呢,傻不拉叽的!”
程西捂着脑门咯咯笑。
“笑个毛啊,安全带!”
“哦哦!”
引擎发动,黑色的大切诺基在绵绵细雨中疾驰而去。
*
六月清晨,烟雨蒙蒙。
曲江烈士陵园,幽静无声。
欧阳月将一束沁香淡雅的白菊轻轻放在韩行之的墓碑前。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中,韩行之的笑容清风霁月,目光仿佛时刻凝眷在墓前的人身上,静深悠远。
她起身,微微侧头看向身边的男人,那与韩行之如出一辙的眉眼,清隽温润,眼睛深邃湛黑。
由于卧床一年多,男人的身型瘦削嶙峋,脸色亦有些病态的苍白,可即便如此,他仍将一身笔挺的警服穿得英姿飒飒。
宽大的警帽下,眉峰英气,鼻梁高挺,下颌角的线条锋锐如刻。
正怔忡着,欧阳月的手忽然被身边人轻轻握住了。
男人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笑,再度转回去,看着照片中的韩行之,轻声道:“爸,我们来看你了。”
一如多年前一样,他们手牵着手,并肩而立,静静地望着墓碑,脉脉情愫,寂静流淌。
“爸,承诺你的事,我做到了,但一切并没有结束,这条路还很长,我会继续走下去。”
“叔叔,您放心,我会一直陪在韩朔身边,竭尽所能照顾好他的。”
两人相视一笑,静默无声。
细雨渐停,久违的阳光透过云层洒了下来。
天空,亮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