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要不要挑一下?”
还是高二学期结束后的暑假,秦川离家出走事件过了大概半个月。
秦川一身松垮垮的篮球服,指尖转着一颗篮球,准备去小区附近的篮球场打球。
蹲在门口穿鞋的时候,他听到韩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清清淡淡的,却分明向他传递出**裸的挑衅。
转身望过去,秦川顿时错愕。
那个平日里永远白衬衣、黑色长裤,学校那些花痴女口中的温润公子韩朔,此刻竟然也是一身运动装,脚上还踩着一双篮球鞋。
秦川将篮球夹在腰间,仗着身高的优势,痞气又嚣张地睥睨着韩朔:“小朔朔,你要干嘛?”
韩朔笑了笑,泰然自若地抬眼直视他:“半场1V1,限时5分钟,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个条件。”
秦川警惕地蹙起眉。
虽然前不久他才刚认了韩朔当亲人,但那只是当时的一时兴起。
韩朔这人,他秦川可太知道了。
外人眼里,韩朔永远一副淡漠寡言、内敛谦和的样子,只道他是只人畜无害的小绵羊。
可秦川跟他朝夕相处一年多,这家伙有多腹黑、多狡猾,那简直是罄竹难书。
说他是只披着羊皮的狼,那是一点都不为过。
秦川偏了偏头,探究的视线落在韩朔脸上来来回回,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之处。
可韩朔始终淡定从容地回应他的视线,嘴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
秦川对韩朔的感情十分之复杂,既是惺惺相惜的兄弟,却又时常生出既生瑜何生亮的唏嘘。
韩朔身上有一种气质很吸引他,超乎同龄人的沉稳和内敛,懂得隐忍且不动声色,却总是伺机而动、厚积而薄发。
秦川从小就桀骜不驯、心高气傲,难得遇到令他欣赏的人,他觉得韩朔有资格成为自己的朋友。
可两人的关系,除了是兄弟,还是情敌。
他们都喜欢着同一个姑娘,欧阳月。
最令秦川愤慨的是,这个他喜欢了十几年的姑娘,竟然对韩朔一见钟情,成天追在人屁股后面,跟条甩不掉的小尾巴一样。
原来日久生不了情,经年的陪伴终究只是陪伴,永远无法等价交换成爱。
当欧阳月一本正经地跟他说“小川,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觉得有负担,因为我没办法回报你什么……”的时候,秦川就知道自己出局了。
他当时心里想骂娘,脸上却还是伪装得很潇洒、很不羁。
他反过来调侃欧阳月:“那你呢?你对老韩这么好,你就不怕他也觉得有负担吗?”
他看到自己心爱的女孩低下了头,沉默了许久才幽幽地开了口:“可我若是不陪着他,他会很孤单的。”
秦川一时怔忡。
欧阳月在他面前从来都是阳光的、开朗活泼的,总是没心没肺地笑,心比天高。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孩,她心思细腻,为情伤怀,小心翼翼地爱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卑微。
秦川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肩膀,似是安慰,又似是鼓励:“希望你不会后悔……”
他其实还想说一句,即使后悔也没关系,你还有我,我一直都在。
可是他却看到欧阳月扮了个很丑的鬼脸,然后打断了他的话。
她笑着说:“永远不会。”
秦川的手,自她肩头颓然地垂了下来。
*
篮球比赛的结果,以韩朔零秒出手的一颗三分球,反超一分险胜。
八月酷热的傍晚,两个满身是汗的大男孩,平躺在小区篮球场的塑胶场地上,各自望着通透无云的天空发呆。
休息了好一阵子,秦川才开口:“说吧,你什么条件?”
韩朔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跟我一起考警校。”
秦川噌地一下坐起来,盘起了两条大长腿:“秦老头让你来当说客的?”
“嗯。”
“都说了八百遍了,老子不想当警察!”
韩朔也坐起身来,双腿微微弯曲着,手臂自然地搭在膝盖上,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秦川,云淡风轻地回了一句:“可你刚才输了。”
秦川目瞪口呆,早知道赌注是放弃自己热爱的篮球,还要考警校当警察,刚才的比赛他铁定会百分百拼尽全力。
他指着韩朔义愤填膺:“你他妈不早说!”
韩朔漫不经心地整理腕带:“你也没问啊。”
“姓韩的,老子跟你拼了!”秦川扑上去勒住了韩朔的脖子。
韩朔也不示弱,反手揪住秦川的后领,借力给了他一个过肩摔:“愿赌服输,你他妈是不是男人!”
两个大男孩,在夕阳的余晖下扭打作一团,打着骂着闹着,也不知谁先停了手,两人又像刚才那样,气喘吁吁地躺在了地上。
韩朔双手枕在脑后,偏过头看向秦川,清朗柔和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憧憬:“小川,我们一起当警察吧。一起惩奸除恶,仗剑天涯,嗯?”
秦川噗嗤一笑:“老子信了你的邪!”
这时,欧阳月一手一瓶饮料出现在了篮球场:“小川,韩朔,阿姨叫你们回家吃饭了。”
她递给秦川一瓶饮料,又拧开另一瓶递给了韩朔。
秦川颇为鄙夷地白了两人一眼,转过身去,咕噜灌了几大口。
韩朔把擦汗的毛巾挂到脖子上,接过了饮料却没有喝。他掂了掂手里的饮料瓶子,声音很轻很柔:“以后我自己来。”
见她乖巧地点点头,韩朔笑了笑,向她伸出了右手。
“要不要牵?”
“要!”
欧阳月脆生生地应了一声,便将自己的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韩朔牵着她走了一小段,发现秦川没有跟上来,他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到那人不知为何站在原地发呆。
“老秦!”他冲秦川喊了一声,见他猛然回神,又接着问了一句,“你不会也要我牵着才肯走吧?”
“滚!”
秦川颇为不齿地啐了一口,运着篮球几个大跨步就冲到了两人前面。
秀尼玛的恩爱,塞尼玛的狗粮!
他在心里愤然将两人唾弃了一百遍,一路利落地运球过人往家跑去了。
在兄弟和女人面前,秦川一直都是矛盾且压抑的。
内心挣扎的时候,他习惯跑去天台抽烟。
当时他们家还住在公安局的家属楼,六层的筒子楼,天台牵了不少晾衣绳,上面经常挂着各家的床单被套。
那天下午忽然就起了风,轻薄的被单被风吹得唰啦啦作响。
秦川挡着风,半天才把烟点燃,刚吸了一口,就听到身后传来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秦仰山作派传统,坚决不准还在读书的秦川抽烟。
所以秦川下意识就把烟给丢了,转身望去,却看见一个此刻他不怎么想看到的身影出现在了视野里。
韩朔随手撩开了一床洁白的的被单,微微偏着头,脸上的表情淡然沉寂。
秦川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沉下脸,没什么好声气地问:“你来干嘛?”
韩朔瞥了一眼地上没抽两口,尚未熄灭的香烟,缓缓走到了他面前:“我想跟你谈谈。”
秦川嘁了一声,他忽然就想到了一年前的情形。
当时他一时大脑充血跑去堵了韩朔,指着他的鼻子愤然质问:“老子守了月月十几年,她到底看上了你哪一点?!”
当时的韩朔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眼神沉冷,语带不悦:“这个问题你不应该去问她本人吗?”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秦川愣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白痴……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秦川转身背对韩朔,眼睛平视前方,憋着一肚子火气。
他听到韩朔在他身后笑了一下,声音清清淡淡的:“秦叔刚才还在问你,要不然我等下就跟他说你心情不好,在天台抽烟。”
秦川愣了一下,心中暗骂了一句卑鄙小人,他转过身,笑得很冷:“你想谈什么?”
韩朔垂眸,又是一抹浅笑:“小川,兄弟我想要,女人我也想要,你说我该怎么办?”
秦川目瞪口呆,他虚起眼睛盯着韩朔,好半天才咬牙切齿地问:“你他妈能再无耻一点吗!”
韩朔不以为意,深吸了一口气才轻声开口:“你知道我父母走得早,如今,你跟欧阳就是我最亲近的两个人了。”
秦川的胸口猛地一滞,因为他又看到了第一次见面时,韩朔眼中流露出的那种空洞与无助……
那天,韩朔刚到秦家,跟自己的外公进行了一场很不愉快,甚至崩了的谈话。
秦仰山留在书房安抚老人,秦母文韵宜则把韩朔带去了儿子秦川的卧室,让他休息一下,冷静冷静。
秦川当时有些不爽,就站在门口静默审视着这个占了自己领地的擅入者。
而韩朔则坐在靠窗的书桌前,眼睛望着窗外,一动不动。
那种平静得像是死去了一般的眼神,狠狠震住了秦川的心。
他实在想不明白,一个跟自己同岁的男孩,为何为有这样的眼神。
之后一段时间的相处,韩朔总是沉默寡言,默默地看书,默默地吃饭,默默地洗漱更衣,然后躺在他房间里新添的那张单人床上。
韩朔跟秦川同屋同寝,一起吃饭、写作业,却几乎没跟他讲过话,甚至吝于给他一个眼神。
秦川那时候特别烦他,觉得这人故意装逼,故作高冷。
他想打破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想看到那张表情寡淡的脸上,出现哪怕一丝情绪的波动。
于是,秦川开始设计各种小伎俩整韩朔,例如往人鞋子里藏石子,故意调慢闹钟害他上学迟到,甚至往韩朔被窝里丢老鼠……
那天,秦川趁韩朔洗澡,把一只放学时路边捡的死老鼠丢到了他床上,然后迅速关灯钻进了自己的被窝。
他蜷在被子里激动而焦灼地等待着,等待韩朔发出史无前例惊恐的尖叫。
然而,洗完澡的韩朔回到卧室,甚至没有开灯,便直接在黑暗中掀开被子上了床。
再然后,一室寂静。
秦川等到睡着,也没有等来期待中的惊声尖叫。
第二天一早,秦川被骤亮的光线照醒,眼皮刚刚睁开一条缝,就跟一双死寂的、小黑豆般的眼睛对了个正眼。
秦川反应了三秒,大吼一声从床上弹了起来。
在他的枕头上,赫然躺着的正是那只他捡回来丢到韩朔床上的死老鼠。
韩朔正站在衣柜的镜子前穿衣服,衬衣扣子扣到领口第二颗,闻声转过头,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清清淡淡,没什么情绪,可秦川分明看到了一丝**裸、明晃晃的嘲讽和鄙夷。
“韩朔——!”他瞬间暴怒,大吼着扑了上去,“老子杀了你!”
韩朔猝不及防,被他狠狠一推。
时值九月末,秋老虎尚在,韩朔穿的还是夏季校服——白色的短袖衬衣,秦川这一推,直接将人推到了窗边,韩朔脚下一趔趄,手肘猛地撞到了窗玻璃上。
跨擦一声巨响。
窗玻璃被撞碎,划破了韩朔的手肘。
秦川僵在原地,总算看到那张终日寡淡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几不可查的愤怒。
韩朔微微蹙眉,捂住了伤口,鲜血从他的指缝间缓缓渗出,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渐渐汇成了一小滩。
秦父秦母闻声赶来,顿时大惊失色。
文韵宜慌忙去找医药箱,秦仰山检查了韩朔的伤口,又转头瞪视着秦川,质问他怎么回事。
秦川一时语塞,张了张嘴,却听到韩朔在他之前先开了口,表情淡淡的,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
他说:“秦叔,我没事,不小心撞到了。”
之后不久,秦川迫于欧阳月的胁迫跟韩朔道歉,临了问他为什么替自己隐瞒。
韩朔又瞥了他一眼,依旧是那种隐含嘲讽和鄙夷的眼神,却只说了两个字:麻烦。
但不知为何,秦川后来归结于自己犯贱,反正他当时心里还偷着乐来着,不是因为韩朔包庇了他,而是这人总算不再是一开始两眼空洞,一脸寒潭死水的样子了……
“你知道我父母走得早,如今,你跟欧阳就是我最亲近的两个人了。”
韩朔这一声轻叹,眼神中再度浮现出令秦川胸口一滞的空洞与无助。
秦川不禁伸出手,想要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可手臂悬在半空又收了回去,手掌不自然地挥了两下,最后插回了自己的裤兜里。
他白了韩朔一眼:“别跟我打感情牌。”
半开玩笑的语气,阴沉的脸色已经缓和了许多。
韩朔看着他的眼睛,表情严肃而郑重:“我会好好对她的,不会比你差。”
秦川心里咯噔了一下,话说到这份上,算是摊开摆在明面上了。
兄弟和女人,他也想都要,可如今他除了祝福,还能怎样?
他也不想再失去一个兄弟。
两个人在天台边并肩而立,默契地望着远方没有说话,但彼此心里都明白,这道坎,算是跨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川听到韩朔的声音在身边幽幽地响起:“还有吗?”
秦川不解,扭头问:“什么?”
“烟。”
“你要干嘛?”秦川插在裤兜里的手,下意识地就捏了捏烟盒。
“给我一根,当是贿赂。”韩朔也偏过头看他,脸上云淡风轻,眼里却闪过促狭,“我绝对跟秦叔保密。”
秦川愣了愣,一拳抡到韩朔的肩上,笑着骂了一句:“阴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