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泞的路不好走,薛晏在石头上剐蹭着鞋底黏着的泥土,面前是潺潺流动的河水。他能感受到这里聚集着阴气,但无论是河底和四周都没有异样。
身后传来脚步声,薛晏转头,林安拨开芦苇丛,和他一起在河堤边站定。
“你怎么来了?”
林安注视着向东奔流的河水,低低地开口:“我来这里做的第一个梦,梦里奶奶说‘胭脂泪,镜中藏。江河涌,无定骨。’”
“那看来这条河确实有问题……”薛晏低头,乡村的水流清澈,两人的身影清晰地倒映在河面,背后太阳冲开云层,将河水照得金光粼粼。
“我知道了,河面也是镜面。”薛晏抬手,丝丝缕缕的黑气自掌心泄露,河面似乎破开一个口子,一处水纹的波动与周围明显不一。
薛晏回头看了一眼林安,迟疑片刻,还是说:“跟我来吧,我感知到你奶奶的魂魄在里面。”
一阵令人眩晕的波动后,林安睁眼,身旁大片的芦苇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凉的土地,上面拱起一个个小小的土丘。而更远处一片朦胧,只有大面积的色块。
云层又诡异地聚集起来,昏黑的天地间,雨顺其自然地落下。
林安本能地遮住头,却发现雨水穿过他的身体,不受任何影响地渗进土地。
暴雨冲刷未压紧实的土丘,泥土很快融化成泥水汇进河流,埋藏其下的苍白的□□显现,滑下泥坡坠进河流,有些尸体泡得肿胀起来,呈现巨人观。
河流像被煮沸似的滚出大量气泡,翻腾不止。
狂风里夹杂着哀戚的哭嚎,阴冷的寒流传遍四肢百骸,林安不受控制地攥住了薛晏的袖口。
“害怕了?”薛晏感到他隐隐颤抖的手,轻笑一声。
林安坚定地摇摇头。
“别抓袖子,抓这个。”薛晏的语气严肃起来,将风衣的一根飘带递给他。
暴雨虽是幻像,但很好地蒙蔽了视线,暗含杀意的阴气从四面八方袭来,薛晏出手将冲向林安的一股阴气打散:“好像不对,它们很有目的地攻击你,不像是没有神智的怨灵,我之前就有怀疑,难道另有人背后操控?”
薛晏蹙眉:“你之前说的那个要买你铜镜的人长什么样?”
“我没有看见,他找了我小爷爷。我小爷爷说他是很普通的长相,已经记不太清了。”
“算了,待会儿再说。”薛晏抽空给他画了张符纸,“拿好。这里阴气太重,活人待久对身体有影响。”
林安接过,身上仿佛确实没有那么冷了。
他听见薛晏低声念了两句什么,掌心翻上,周遭的雨瞬间静止,随即整个画面如同一整面镜子碎裂崩塌。
不远处传来倒地的声音和痛苦的呻吟声,薛晏果断地向那个方向给出一击,却打了个空。
“啧,跑得还真快。”薛晏环顾四周,看不到有其他人的身影。
太阳重新撒向大地,四周响起婴儿正常的啼哭声,翻涌的河流逐渐平静下来。
水位下降,林安看见奶奶半个身体飘荡在水面上,呈现半透明的状态。
林安飞奔过去,想将奶奶拉上来,手却徒劳地穿过奶奶的身体,只能看着奶奶的身体愈加透明。
林安急切地唤着奶奶。
奶奶的眼睛终于睁开一条缝,里面是林安熟悉的慈爱和心疼:“安安,你回来了。”
林安哽咽出声:“对不起,奶奶,我回来了。”
“你都知道了?”奶奶粗糙的掌心抚过他的脸颊,“是奶奶对不起你。是我当初没有阻止你妈妈作孽。这么多年养你的钱都是我做农活一点一点攒出来的,就怕哪一天这些事报应到你的头上,没想到还是带累了你。”
林安看着奶奶的身体更加透明,竭力压抑住哭声:“奶奶你别说了……”
他无措地看向薛晏。
“我只能先稳住她的情况,具体要请我的属下来看,我已经联系他了。”薛晏大致扫了一眼,已然明白凶多吉少。
“薛晏,要点脸。”一道清冷的声音凭空出现,“我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属下了?”
来人一袭白衣,长发用一小截木枝简单挽起,他冷声道:“解决了?”
“嗯。”薛晏用眼神示意他看一下林安的奶奶。
沈澈边召出锁链边随意瞥过地上的人,断定道:“魂魄损伤过重,无力回天。”
林安怔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林安不敢相信,他看向薛晏,希冀从那里得到一丝希望。
薛晏避开了他的目光,只叹道:“节哀。”
奶奶从嘴边挤出一丝微笑:“没事,安安,你好好活着,奶奶就最开心了……”
最后的话语消弭在空气中。
沈澈清点好魂魄的数量,向一旁一次性燃了七八根烟的薛晏问道:“收集进度如何?”
薛晏耸耸肩:“零。”
“线索呢?”
“零。”
沈澈冷笑一声:“真亏你好意思说出口,那你这段时间都在干什么?”
“与你无关,干好你的事。公文都批完了吗?措施都落实了吗?下属都听你的话吗?”
这番话让沈澈原本就不耐烦的脸色更加风雪交加,他生硬地说:“我要走了。支撑的怨气消散,这里会崩塌,你护好那个活人。”
薛晏将燃尽的烟踩灭:“不用你提醒。”
血红的夕阳晕染了整个天空。
林安沉默地走在田垄上:“你还跟着我干什么?想要那面铜镜吗?”
“料理后事,这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那面铜镜于我无用。”
薛晏帮林安将已经腐烂的尸首处理好,抬到床上。
“哎,以后还是请个助手,阳间的事就不用我操心了。”薛晏早已忘了阳间的丧葬习俗,他看了眼林安,对方到家之后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当你的助手。”林安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你当我的助手?”薛晏愣了一下,他本意是想从阴间调一个人上来,毕竟阳间的人插手阴间的事多有不便。
林安神情认真,薛晏只好半开玩笑地说:“跟着我可是要签卖身契的。”
“嗯,签吧。”林安淡淡地说。
三天内发生了太多事,林安感觉仿佛做了一场梦,还处在半梦半醒的迷蒙的状态。
“不用给我太多工资。”林安决定了,他不想再没日没夜地工作,也不想留在村里。
葬礼举行了两天。
林安整理好家中的一切事物,阖上门扉。
薛晏靠在墙边,踢着脚下的小石子,看他似有留恋地转身:“你想好了?”
“嗯。”万家灯火已无一盏为他而亮。
薛晏拿出一张黄纸,材质看上去和他画符咒的用的一样。
“契约主要约束你不能透露有关阴间的相关事宜,以及……”薛晏看向他,“你应该也认识到这有一定的危险性,我无法完全保证你能安然无恙的活着,明白吗?”
“明白。”林安机械地接过那张纸。
“用你的指尖血写上你的名字。”
林安咬破指尖,爽快地在契约上签下了字。
“接下来去哪儿?”林安跟在他身后,走上走过无数遍的田间小道,月光洒下来,像是结了一层霜。
“我在C城开的店。你先负责帮我看店和宣传。”
薛晏指间夹着的烟头的火光随着步伐轻微摇晃。
“你为什么总是点着烟不抽?”林安问。
“这不是烟,我把里面的烟草换成了香,是我烧给自己的供奉。”薛晏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得意,“就像你们人类吃糖一样,没什么用但能让人身心愉悦。据说不同人的供奉味道是不一样的,爱人之间的味道是酸甜的。”
“我很期待你给我的供奉是什么味道。”
林安说:“……这是我必须做的事吗?”
薛晏本来想说“不是”,话到嘴边拐了个弯:“是。每天晨起给我点一支,其他时间不用。”
林安坐上薛晏的车。
薛晏系好安全带,手搭上方向盘,又转头问他:“我再问你一次,你确定吗?”
“我确定。”林安说,将副驾驶的座位调好,靠下来,看着来时的公交车站牌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