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很冷,仿佛全身飘荡在冰冷的水中,呼吸憋闷在胸腔里,无意识地下坠。当脚终于踩到地面时,林安几乎迫不及待地睁开眼。
好像是在家中的阁楼。
林安不敢确认,奶奶一直不允许他上阁楼,有次他偷偷跑上去,第一次被奶奶用藤条抽了一顿。
到处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桌子勉强维持着站立的样子,上面摆着他父亲和母亲的遗像,相框已经碎裂了,相纸也皱缩残破。椅子和柜子都已倒塌,露出尖锐的木刺。林安只要稍稍一动,便能扬起大片灰尘,以及听见脚下木板发出不妙的“吱呀”声。
林安惊讶地发现他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上阁楼。他拂去桌子上的灰,黄色的纸显露出来,上面画着奇形怪状的象形文字,像灵异游戏中的符纸。
“吱呀吱呀”的声音一直在响,却不像木板老化自行发出的声响,倒和林安刚刚走在上面发出的声音一样。
谁在后面?
林安缓缓低头,烛火摇曳下,地面的灰尘上浮现出一串小小的手印和脚印,每出现一个地板就相应的“吱呀”一声。
林安知道奶奶一直迷信,自爸妈去世后更相信神鬼之说。他自幼受奶奶影响,也对这些事怀有敬畏之心。后来上了大学才当了几年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现在乍一遇到这种事,只觉脚底升寒,脑子发木,一心往楼下跑去。
没有像恐怖片中一样发生鬼打墙,林安顺利地跑到了楼下,疯狂地拍着门找奶奶。
一楼空无一人。
林安冲出家门,外面是黑夜,澄澈的月光下,纸钱如瀑布一样从天上倾泻下来,地上却没有积多少。他跑进院子,脚下骤然踩到一个柔软的东西,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
林安心神俱震,脚下不稳,错乱了几步以稳住身形,却每一下都踩到意料之外的柔软触感,凄厉的哭声此起彼伏。他后退几步撞上水缸,风卷起地上的纸钱,林安发现地上密密麻麻的婴儿尸体。他僵在原地,再也不敢动一下。
一丝阴凉的风绕过颈侧,林安下意识摸过脖子,却被猛地按进水缸,带着腥气的水涌入鼻腔,极度惊惧下林安用力挣扎,但像被铁钳擒住似的丝毫动弹不得。锁骨处卡在缸沿,挣扎间两处生硬地研磨。
突然钳制着的力量消失了,林安扶住缸沿,大口喘着气,身体几乎脱力,但那个阴凉的力道依旧死死按在他的肩上,下一秒他又被按进水里,耳边传来小孩子“咯咯咯”的笑声。
水下好像有什么生物在咬他,林安能感到细密又尖锐的牙齿啃食着自己。眼前走马观花地掠过很多场景,林安想起大学时老师说,大脑缺氧三十秒后,脑细胞开始变性,4-6分钟后细胞坏死不可逆。他大概是要死在这儿了,莫名其妙死掉好不甘心。
意识消散前,一阵暖意随着腰腹蔓延上来,压制的力量终于消失了,一只手拎着他后颈的衣服将林安提上来。
林安只来得及看见一片黑色的衣角,再无暇顾及其他的,瘫坐在地上大口吸气,胸肋部大面积地疼痛。林安试着控制自己呼气,却不由自主地往肺部灌入更多潮湿冰冷的空气。
“好了,冷静。”上方传来沉稳而温柔的嗓音,一只手带着林安的手让他捂住自己不住吸气的口鼻,“深呼吸,慢慢来。吸气……呼气……”
林安在他的节奏下缓了过来,昏朦的视线渐渐明晰,看清了半蹲在眼前的人:“是你?”
之前在服装店看到的奇怪的顾客。
“你是?”林安不大能理清现在的思绪,就连他到底是不是在做梦都不知道。
那人松开他的手,轻松地站了起来:“薛晏。”
身体上的痛楚减缓后,林安后知后觉发现右边口袋烫得惊人,伸手掏出一张符纸,一接触空气“噗”的自燃了,甚至没留下灰烬。
“这是什么?”
“之前碰面塞在你口袋里的符纸。”薛晏道,随手在空中虚画着什么,一张符纸在半空隐现,他指尖轻点,将符贴在林安身上。
一瞬间全身的冷意退散而去,被水打湿的衣服也干了。
“谢谢。”林安扶着水缸站起来,眼前瘆人的场景未变,他心有余悸道,“这是……在做梦吗?”
“很可惜,不是。”薛晏摇头,神色自若地站在地上,“我们在镜子里。”
“镜子里?什么意思?我要怎么样才能回去?”
“暂时出不去,看来他们执意要给你看一些东西。”薛晏大踏步走进屋子,径直上了楼梯。
林安不敢一个人留在外面,急忙迈着发软的步子跟上他:“他们是谁?”
薛晏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转而问:“你相信世上有鬼吗?”
阁楼的场景变了,地上落了厚厚一层纸钱。
薛晏拉开桌子的抽屉,将里面捆成一叠的纸张递给他:“看看。”
是一沓收据。
林安不明白:“这说明什么?”
薛晏却突然打断他的话,神色一凛,低声道:“天快亮了。”
话音未落,林安看见那面铜镜出现在薛晏手中。
薛晏握住他的肩往镜面方向一推,在他耳边飞快地念道:“当心你奶奶,她应该不是活人了!”
屋外,晨光熹微,远处的天际线亮起一抹鱼肚白。
林安猛地睁开眼,镜中自己的脸映入眼帘。
铜镜不知何时正对着他!一只干瘪的手搭在镜子上缘,奶奶瞪着昏黄的眼珠直勾勾盯着他。
薛晏告诫的余音还回旋在脑海里,林安一时冷汗涔涔。
“醒了快去买菜吧,祭奠的菜要早些准备好。”奶奶含糊不清地说着。
天光渐亮,太阳火红的轮廓已经在青山间隐现。
奶奶的手倏地离开了铜镜,转身离去。之前看见奶奶大多是坐着的,林安第一次清楚地注意到奶奶走路的姿势,已经不单单是能用僵硬形容的,更像什么东西提着木偶走路。
“好,好。”林安听见自己同样僵硬的回答声,在奶奶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时,他鼓起勇气喊了一声“奶奶”,奶奶没有回头。
现在是凌晨四点,刚好能赶上镇上的早集。
集市充斥着小贩高昂的吆喝声和大妈一阵高过一阵的讨价还价的嗓音,林安迫切地需要嘈杂的人声,他挤进一个菜摊,在大爷大妈中间大声询问价钱。
会不会只是梦?林安安慰自己,买好菜过完忌日,找到工作,安安稳稳地陪奶奶在老家住下来,他没有别的奢求了。
“嗨。”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薛晏叼着一块吐司面包,含糊不清地向他打了个招呼。
林安的心沉下去,但还是自欺欺人地问道:“你是谁?”
薛晏的动作顿住了,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将嘴里的面包拿下来:“昨晚刚见过,今天就不认识了?”
“不是,不是。”林安心烦意乱地否认,焦躁地往前走,甩开他几个身段,又折返回来,“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奶奶她怎么了?那面镜子真的有问题吗?”
“我是地府的办公人员。”薛晏摸出一根烟,手指在烟尾一摸烟就自动燃起来,他点着,也不抽,就这么拿着和林安说话。
“搞什么抽象呢?”
“你大可以帮我当成一位闲来无事好心帮忙的路人。”
大片的乌云在山的那头聚集,太阳的光芒黯淡下来,是下雨的前兆。林安没带伞,脚步不由得匆忙起来。
“那个要高价买铜镜的人是你?”
“不是。”薛晏明确否认道,“第一,我不确定你的铜镜是否是我所认为的那面。第二,我可以直接拿走的东西不需要多此一举付钱。”
“好好好。”林安烦躁地来回踱步,“我不想知道这么多,也不想管这么多,我只想知道我奶奶怎么了!你为什么说我奶奶不是活人!”
雨点毫无征兆地落下来,人群“哗”一下全散了,涌进两旁的店里。
薛晏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大伞,将两人安全地罩住,雨密密匝匝敲在伞面的声音让人更加烦闷。
风猛烈地从伞下穿过,带起泥土的腥味。雨点狂乱的飞舞,一下浇灭了夏天的热气。
“很抱歉,但据我所了解,事实确实如此。”薛晏收起那副略显松散的状态,平静地望向林安含着怒意和不安的眼神,那里正渐渐蒙上一层水雾。
“我凭什么相信你!”林安咬牙说出这句话,一步步退向雨里,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逃离这里。
薛晏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的伞往林安的方向偏去:“那请你向我解释你奶奶的异常和昨晚发生的事。”
“你父母是怎么死的?”
“林安,不要逃避。”
林安转身跑入雨中,泼下的雨顿时将林安浇了个浑身湿透,他握住自行车的把手,不敢细想,也顾不得大雨,向家的方向赶去。
“奶奶!”林安甩开木门,雨水浸润酸涩的眼眶,在地面蜿蜒成一条河流。
奶奶在他的房间里,林安抓住奶奶的胳膊,恳求道,“奶奶,你看看我,我回来了,你笑一笑……”
温热的水划过脸颊,好像是泪。
奶奶缓缓看向他,依旧面无表情。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瞬间的亮光让林安看清奶奶瞳孔不正常地散大。
一股黑雾从奶奶身上飘出,向林安面上袭来,林安感觉身体中每一根神经都要被什么东西撑爆了。
第二次濒临死亡的感受让他几乎绝望。然后是一阵意识被强制剥离的痛楚,好在不长久,像撕伤筋膏药贴一样。
薛晏嫌恶地拎起那团黑雾,手一握便让它消散了。
奶奶倒在地上,身下渐渐洇出一滩暗黄的液体。林安努力去够奶奶那件穿了好几年的绿色碎花短袖,摇奶奶已经僵硬的身体,胸腔仿佛空缺了一块。有水掉在地面,他好像在哭,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哭。
“林安!”薛晏呼唤他的声音由小到大,渐渐清晰明了。
薛晏蹲下身,掰过他的肩,现在林安确认自己是在哭,因为他看不清薛晏的脸,他眨眨眼,让更多的泪水从眼眶滑落。
“你奶奶已经走了很久了。我很抱歉。”薛晏的声音里充满惋惜,“镇定点。”
“阴阳镜,是连通阴阳两界的媒介。可以记录镜前发生的一切,供拥有者回溯。”薛晏主动解释说,拿起床头柜上的铜镜,细细看雕刻在上面的六个字。
林安迷茫地看着他:“这面是阴阳镜?”
薛晏叹口气,将铜镜搁回原处:“不是。有时候怨气过大的鬼魂也能使普通的镜子做到回溯过往,但不能沟通阴阳。里面的怨鬼已经逃逸了,现在这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
“所以为什么呢?”林安沙哑着嗓子,木然地看着门外不止息的暴雨,“为什么我要经受这一切呢?为什么我永远无法过安安静静的生活呢?”
薛晏皱眉:“你父母的事,你当真一点不知情吗?”
林安摇头:“奶奶从未对我说起只言片语,连他们的葬礼都不让我参加。”
“那你想知道吗?”
林安点头。
薛晏在床沿坐下,点燃一根烟:“你们村一直有重男轻女的传统,当年出生的女婴,家人不想要又过不去良心的坎,就托你父母料理。你父母自诩能超度婴灵,借机向村民收取钱财,实则只是将那些婴孩随意活埋。”
“一个婴儿的怨气虽然不重,但鉴于被活埋和数量众多,最终导致了你父母的惨死。婴灵没有神智,你和你奶奶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但还是……”
薛晏没有说下去,起身将林安奶奶的尸首整理好。
“你去哪里?”
“找怨灵。我感觉到它已经不在这间房子里了,但应该就在这附近。”
林安试着擦干眼泪:“我跟你一起去。”
“不必。”薛晏丢下简短的两个字,离开了。
夏天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此刻骤雨初歇,天净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