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把玉轩领回了府中,母亲对小孩的出现稍有微词,被我一顿撒娇糊弄过去。
玉轩的到来,给我带来我不少单方面的欢乐。
我的兄长常年在学院读书,回来也会一头扎进书房,听母亲的意思,兄长在为光耀门楣而努力,我不该去打扰他。
而我从小就舞刀弄枪,和京城里的贵女们玩不到一块去,侍奉我的丫鬟对我的态度总是小心翼翼,我只能自己跟自己玩。
玉轩和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既不怕我,又不会远离我,更何况他还长得那么好看,我很难生他的气。
每次我甩鞭子时,玉轩会静静坐在台阶上看着我,于是我成了他一个人的老师。
和我比起来,玉轩更像一个贵女,吃饭细嚼慢咽,每道菜夹的频率不超过三次,小小年纪身板挺直如松,做任何事都不紧不慢。
唯有一事才让我意识到,他确确实实是个没长大的小屁孩。
知道玉轩对我甩鞭子感兴趣后,我让他去父亲的武器库挑选兵器,他选择了一把长枪,刚提起时,他力气不够,整个人连带长枪摔倒了。
他的眼睛无意识放大,那模样真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我的放声大笑惹恼了他,他狠狠瞪了我一眼,而我笑得更欢了。
玉轩的体型略显瘦小,我嘲笑他因为不爱吃饭,所以不长身体,从此他每次吃饭都会努力吃掉一大碗,于是我又多了一个兴趣,给他投喂食物,真的像在养兔子欸。
我的功夫跟父亲比,只能算是三脚猫功夫,玉轩的悟性极好,很快我这师傅便做到头,没什么可以教他了。
我只能在脑海中拼命搜刮父亲以前对我的教诲,一股脑灌给他。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我总爱强迫他喊我柳姐姐,每当这时候他又变回了那个哑巴,死活不肯开口。
“玉轩,能和我说说你的家人吗?”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和他并肩躺在屋顶上,月光洒在我们两人身上,我突然对他家人产生了好奇。
此时玉轩来我家已有两年多了,也许是我家伙食不错,加上我投喂有功,他的身体开始抽条,由一个软糯香甜的小仙童长成了水灵灵的少年郎。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郁色,慢慢和我讲述了他的身世。
他的母亲本是官宦千金,因犯事家中男子被贬,母亲因此被送入教坊司,一个偶然的机会,服侍了某个大官有了他,后来成了那大官豢养的外室。
“你记得自己家在哪?”我震惊得睁大双眼。
玉轩甩了我一个白眼,“母亲只把我当邀宠的工具,父亲畏惧妻家势力,明知道我被拐卖是他妻子从中插手的缘故,他却不闻不问。”
听到这里,我心中充满了对他的怜爱,“你靠过来点。”我突然命令他。
“什么事?”玉轩似乎不耐烦,身体却很诚实地向我靠拢。
我的两只手死死抱紧他的身体,头搭在他的肩膀上,声音轻柔,“没关系的,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玉轩的身体僵住了,半响没有说话。
我闻着少年身上好闻的皂角清香,不知不觉滑入梦中。
再次睁眼,天已经大亮,我起身发现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采菊兴冲冲跑进来报喜,“小姐,老爷回来了!”
我瞬间惊醒,喜悦爬上心头,换上衣服后催促采菊赶紧帮我梳头发。
采菊的手很巧,三两下功夫,镜中出现一个俏皮活泼的女郎,此时的我像一只无比快乐的小鸟,提起裙子轻快地跑出房间。
热闹声自前院传来,府中大部分人都凑在门口翘首以盼,连平日里埋守书房的兄长也出现在前院。
母亲见到我跑过来,帮我把跑散的发丝重新整理好,嘴边还不忘念叨,“多大的人了,还毛毛躁躁,待会看到父亲记得叫人,你父亲舟车劳烦,不要闹他,让他回来后好好休息。”
“知道啦知道啦。”我连连点头答应。
不断有小厮跑来报父亲队伍所处的位置,在距离家门口不剩两里路时,母亲吩咐小厮把事先准备好的酒水鞭炮和火盆端上来。
父亲去了两年多,皮肤黑了许多,身板更是结石不少,当队伍出现在家门口时,只觉一股血腥肃杀迎面扑来。
鞭炮的响声打破了场中的凝重,父亲下马,跨过母亲为他准备的火盆,一口干掉那杯酒,再用他那粗大的臂膀揽住母亲的腰。
母亲抬手拍了拍他的胸膛,脸上浮现些许不虞,以她从小的教养,完全无法接受大庭广众之下的亲热。
父亲像个没事人一样,放开自己的妻子,大步走进后院。
父亲的身影消失后,他的一众手下也各回各家,都散了。
晚上,父亲与母亲去将军府上参加接风洗尘宴,兄长这些年学有所成,听说将军的小儿子也和他一般大,母亲决定带他去结交人脉。
而我一个未出嫁的女郎,在母亲看来不适合去这种场所,便把我留了下来。
“玉轩,为什么将军府的洗尘宴,兄长去得,我就去不得,仅仅因为我是女郎吗?”我失落地问。
母亲不是不爱我,只是这世间对女子有太多束缚,她从被束缚的受害人变成接力者。
玉轩不知该怎么回答我,只能在身边静静地陪着我。
“我想出府玩。”我对他说。
“我陪你。”玉轩回答。
5
京城的夜市热闹非凡,商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为了不走散,我紧紧拉住玉轩的衣袖。
“玉轩,走慢一点。”他的步伐太快,我不得不出声提醒。
玉轩回头看了我一眼,耳根处微微发红,轻轻应了一声。
路过一个摊子,我停下来拿起一个绣有兔子形状的香囊打量。
“送你了。”我看到这香囊的第一瞬间想到的就是他,把钱给摊主后,我给自己也挑了一个。
“不喜欢吗?”看到玉轩盯着香囊,我问他。
“为什么要送我?”玉轩问。
“想送就送了。”我没有过多解释。
这段小插曲之后谁也没有提起,我买了许多夜市里的小零食,吃得满嘴是油,当然也没忘了给玉轩也来一份,不过他不吃,所有最后都进了我的肚子。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和父亲一起上阵杀敌,当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回去的路上,我突然问玉轩。
玉轩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你放心,我现在放弃了,梦想就是无法实现的空想,就如那悬挂于天边的月亮,永远触碰不到,本来在我及笄礼后母亲就该给我订下亲事了,是我一拖再拖。”我越说情绪越低落,“还有三个月我就十八了,母亲不会再容忍我胡闹了。”
玉轩怔怔看着我,我同样看着他,最后我揉了揉他的脑袋,无奈道:“我跟你说这个做什么。”
回到府里,父亲他们还没回来,管家过来告诉我,他们会在将军府上歇息一晚,明日回府。
打发管家离开后,采菊端水进房伺候我洗漱,知道我晚上和玉轩去逛了夜市,她半是抱怨,半是隐晦提醒,“小姐怎么不带上我,玉轩毕竟是个大小伙了,若是被夫人知道又该念叨小姐了。”
我的心那一瞬间像是被针扎了一般,但我表面没显露什么,淡淡道:“我心里有数。”
只是采菊离开后,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起床,我的眼睛低下出现两个大大的黑眼圈,采菊用了很多水粉才帮我遮住。
听说父亲他们回来了,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跑去前院。
“父亲。”大老远我开始喊人。
我像块贴心的小棉袄,不停围着父亲转,缠着他讲在前线发生的事,父女俩许久未见的隔阂在这一问一答中消失了。
父亲对我崇拜的眼神极为受用,我不经意间扫过他越抖越快的大腿,暗自偷笑。
“对了父亲,我领回来一个人,他在武学上的悟性特别高,你能不能指点他。”
父亲对我说的这个人很好奇,便说先见一面,试试他的身手。
玉轩被领到父亲面前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父亲却对出现在此的少年郎心中突然充满了警惕。
他上下打量后,不满道:“小笙,这就是你说的练武天才?我看也不怎么样。”
我的嘴角轻微抽搐了一下,我可没说玉轩是天才,不过比起天才,他不差什么,我也就默认了。
两人在庭院里比划起来,父亲的表情由漫不经心变为慎重。
玉轩的长枪耍得极好,但毕竟比不上练了数十年的父亲,很快落入下风。
父亲的大刀最后抵住玉轩的喉咙,眼中却泛出赞赏之色,“你已经练出了长枪的劲道,还算有点本事,小子,你的师傅是谁?”
“笙笙教我的。”即使命脉被掌握在他人手中,玉轩依旧不卑不亢道。
“笙笙?谁准你这么称呼我女儿?”父亲双眼一瞪,怒问,手中的刀往前一逼,鲜血直流。
“爹爹!”我惊呼出声。
父亲冷哼一声,收了刀,“你方才说是我女儿教的你,怎么可能,小笙有几斤几两我还是知道的,再说我离家还没超过三年,这么短时间练出劲道,怎么可能!小子,你莫不是在唬我?”
“爹爹,这事怎么做的了假!”我过去拉住父亲的胳膊,“玉轩这事,整个柳府的人都看在眼里,而且爹爹未免也太贬低女儿了,我本事虽小,但我有个好师傅爹爹你呀,你怎么教得我,我就怎么教得他。”
父亲惊疑地打量玉轩,“我确实从他的招式里隐约看到了柳家功法,但又不太一样,所有我一开始没认出来,难道他融入了自己的理解,对功法进行了大的改动?这真是天才啊!”
我偷偷溜到玉轩身边问:“我父亲说的可是真的?”
玉轩轻轻点头,认同了父亲的推测。
“果真是天才!”父亲仰天大笑,“好小子,从明日开始,你同我一起去军营训练。”
“爹爹,那我呢?”我连忙问。
“小笙,明日父亲教你柳家功法的后半部分,你就在家好好练。”
“我也要去!”我抗议道。
“军营乃兵家重地,不可随意进出,一旦进去了,十天半个月也无法出来,你娘不会允许的。”
一想起母亲那念叨的本领,我一时间萎靡了,可这样一来,岂不是很长时间都见不到玉轩?
“爹爹,不能让玉轩在家里和我一同训练吗?”我商量道。
“胡闹!这小子必须和我去军营。”
父亲的决定不容人置喙,我给玉轩上完伤药后,第二天父亲便带他去了军营。
兄长很快要参加科考了,家里的气氛开始变得紧张,我因为家中少了玉轩的存在,甩鞭子时都缺乏兴致,草草两下结束。
母亲的注意力被兄长拉去,没空管我,我便经常溜出去玩,直到尽兴方回。
兄长不负这些年的努力,在这次科举考试中大放异彩,取得殿试第十的好成绩。
母亲将喜讯告知军营,父亲星夜赶回,玉轩也在回来的人员中,此时距离我的生辰已不足一个月。
“好小子,没让我失望,我看谁还敢说我们柳家都是一群头脑简单的莽夫,我家大郎可是文曲星转世!”
兄长被父亲这一顿夸都不好意思了,我则偷偷挪到玉轩身边,问他这几个月过得怎么样。
“柳伯父待我很好,我在军营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认真教我。”
“那就好。”我惆怅地叹了一口气,“下次你回来,我娘亲估计已经给我订好婚事了,我们不可能像以前一样时时刻刻待一起了,军营确实是个好去处,玉轩,你和我不一样,你这么厉害,说不定能随我父亲上阵杀敌,再捞个将军当当。”
在玉轩身上,我突然看到了我曾经无法实现的梦想,而我原本教他纯粹是因为好玩。
“笙笙…”玉轩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怎么了?”
“嗯…我想说你生辰那天,我可能没法赶回来,我先祝你生辰喜乐。”
我弯了弯眼睛,“你的祝福,我提前收到了。”
父亲这次回来是请的临时假,第二天天还未亮,他们一行人又匆匆离府回了军营。
据说这次军队虽然打了胜仗,却是惨胜,草原那边的匈奴人没有被打怕,依旧贼心不死,迟早会卷土重来,大将军要训练出一支精兵发起反攻,把匈奴人打回他们的老窝。
我生辰那天,府上来了许多人,都是向我祝贺的人,我从早上等到晚上,也没有见到我想见的人。
母亲再次向我提起订婚人选,我大闹了一次,被她狠狠甩了一个耳光。
我捂住脸,震惊地看向她,“娘亲…”
母亲泪水涟涟地看着我,“小笙,不要再胡闹了,和其他贵女一样安安分分嫁人不行吗?母亲没有私心,都是为了你好啊…”
“好…”我第一次答应了。
“这就对了。”母亲激动地抱住了我,宛如我这个病入膏肓的人终于肯吃药了。
而当我百般无赖地挑选着母亲送来的画像册时,一则噩耗传入府中。
“玉轩跌入悬崖死了?”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向我报信的小厮,“他不是在军营吗?”
“小姐,这是老爷传回来的消息,错不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还是无法相信。
“小的不知。”小厮低下头。
我跌跌撞撞跑出房间,想要去军营问问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
“拦住小姐。”母亲出现在长廊下。
“放开我!”我拼命挣扎。
“玉轩在军营接活,协同衙役抓捕官府逃犯,追至悬崖边,打斗中双双坠崖。”母亲冷酷的声音向我揭示了玉轩的死亡真相。
“不可能!”我大声否认,“玉轩无缘无故去接什么任务?”
母亲丢了一袋钱至我眼前,“是为了它。”
我捡起那袋钱,“太可笑了,他吃住都不需要钱,哪里需要用…”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我突然想起昨日的生辰,他难道是为了给我买生辰礼…
“太傻了…”我死死抓住这袋玉轩用命换来的钱,眼泪不争气往下流。
母亲见我失魂落魄都模样,叹了一口气,离开了。
之后几天我都食欲不振,把自己关在房里面,母亲派身边的丫鬟来催了好几次订婚人选,都被我打发了。
“你还要这样颓废到什么时候!”话音落下的同时,门被暴力踢破,父亲的脸出现在门口。
我把脸扭过去,不去看他。
“小笙,我知道你在怪我。”父亲来到我面前,他摸了摸我的头发,“那个小子的死,我比你更心痛,可一切都太巧了,事情发生的那一瞬间,我们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我小声啜泣着,把头搭在父亲怀里,“爹爹,你能给我讲讲具体经过吗?”
“当然可以。”父亲轻轻抚摸着我的头。
协同官府抓捕犯人算是一种对军营里的精英士兵的实地训练,难度越大,赏银越多,这种任务完成多了,也可以让上头更关注你,因此有不少人都会接这种活。
玉轩抓捕逃犯的那个任务,以他的本领并不难,可他在从柳府回到军营的那段时间疯狂接活,在坠崖前一日才完成了一个任务。
父亲猜测玉轩的身体当时已经达到极限,故在追捕逃犯的过程中不慎坠崖。
“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早点注意到玉轩的情况。”
我默默地听着父亲的讲述,心里充满了自责。
父亲离开后,我一改颓废,重新振作起来,但选夫婿一事,我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继续了。
母亲从我的态度中看出了端倪,骂我是孽障,当初就不该同意我把玉轩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