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箫天都外围,烈日炎炎,眼看着就要进入盛夏,这暑热都要透过空气钻入肺腑里,惹得七窍生烟。
“大哥,大哥……”一位青年男子低声恳求着:“您从青河村回来了,不知我委托您办的事情如何了?我母亲还好吗?”
“哎,兄弟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那探亲回来的士兵爽朗一笑,拍了拍青年的肩膀:“你那年迈的母亲好着呢!听说你出息了,她为你骄傲,不过嘛……你那老婆……”
“老婆怎么了?”青年忽然紧张起来:“她对我母亲不孝顺吗?干活可还勤快吗?我这么久没回去,难不成有野男人!”
士兵噗嗤一笑,有点可怜地看着他:“野男人倒是夸张了,没个准信,听说你那老婆听说你的死之后,头七还没过完就跑了……现在留你娘一个人都过活好久了,走之前还从家里偷了好些干粮,现在嘛……了无音讯,哎?”
那青年闻言,立刻甩开手,面目狰狞地跑了出去,士兵讪讪摇了摇头。
东鹰这家伙,也不知道受到谁的蛊惑,一心投身凤箫天都,想要扬名立万,这才设计假死,让自己摆脱了乡野村夫的身份。他悄不做声,任了这带名门东氏做父,对当年养育他长大的阿娘却也没放下,这些年又藕断丝连。
他们娘俩沆瀣一气,让他在新婚那天骗新媳妇进门,为的就是他不在的时候能勤勤恳恳伺候他老娘一辈子,这样也满足了东鹰那点孝顺的私心,谁知道人家早就跑了呢?
不过,左右都是人家的家务事,他管得着吗?
东鹰一路疯跑,愤怒将他整张脸都烧的通红,他真是没想到,一个乡野女人,死活不过的师门沾了点修者仙缘,他在暗中发展,这些年逐渐峥嵘渐显,更不欲告诉家里人真相,却始终放心不下他自幼认作的母亲。
这才不到一年,这个女人竟然敢这样丢下自己的家!悄无声息地跑了,他们在一起时他便发觉楼小然此人耳根子极软,又有几分老实,这才放心让她入主家中,她竟然这样不识抬举!
待他真正平步青云,要这女人好看!
“楼小然!”他光是在脑内想想,心中泄愤不够,一拳打在一处厚石上,击碎了那石障:“你最好别再让我看见你,否则不管你跑到哪里,我都要把你这个贱人抓住打断腿!”
……
暮月待了许久,走出来时,似乎全身上下都轻松了许多。她踏出大堂时,楚翎还在外面等她,只是疲惫地托着额头,挥挥手让那些找麻烦的下属都退下去。
一切如她所料,凤箫天都这群人果然坐不住了。
暮月一出来,他就动了,那双黑眸缓缓睁开,将她的身影聚焦一瞬:“你回来啦。”
那种专注落在暮月身上,实在不能不让人泛起熟悉的感觉。暮月点点头,循着记忆绕路出去,楚翎马上跟条小尾巴一样跟上了她,隔得不远,也不太近,只是跟着她。
暮月有点不自在,朝他微微转头:“我不认识这里,你来带路吧。”
楚翎听话地上前几步,却不超过暮月的位置,始终和她保持同时进退。他个子高,自然步伐也比暮月快上许多,可他宁愿配合暮月的速度,小幅度地挪动着,始终不肯快人半步。
仔细观察,他总是时不时忧心忡忡地确认一下暮月的存在,又不着痕迹地转过头去看路。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
暮月拨开路上肆意生长歪七扭八的竹叶,总觉得就算是已经猜的**不离十的她也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你不是想谈谈吗?”暮月忽然叫住了他,这里是凤箫天都的□□,山翠水秀,鲜少有人在此。
楚翎听见她的话,足下一顿:“可以吗?你愿意跟我好好谈?”
方才堵住她的时候可不是这副情态,卖乖卖的挺痛快。
暮月点点头:“行,就在这里吧。”
楚翎见她顺着花园石凳坐下来,很有眼力见地挨着她坐在身边,隔得不远不近。此处临山泉,鸟雀声不断,唤醒遥远的记忆,有很多回在外游历,或是黄昏或在清晨,暮月和他漫步山中,一同修炼斩妖,累了就往地上一坐,让他搂着睡得香甜。
越接近模糊的记忆越幸福。
暮月闻到这里泉水的气味,很是甘冽清澈,想来是凤凰居所所讲究的雅致爱洁,正因如此,那水格外清晰,映出了她与楚翎二人的倒影。
一个翩翩君子风采卓然,一个平淡无色无甚出彩。
“你叫什么名字?”暮月没头没脑地问他。
“宁衣,”楚翎看着她:“也是楚翎。”
她不意外,不知从哪里捡了根树枝,指向水中他的倒影:“我有时候真的觉得,你的母亲兰陵夫人,的确把你生的很好看。”
楚翎跟随着她的指向瞧见了自己的模样。暮月说的没错,他这张脸出现的时刻,连拥有这张脸的本人也会被吸引目光。
顶级的样貌,如皎泽明珠盈盈流转,夜观雪玉冷魅幽深,正是因为如此,差的太多,太过明显。
“你说你是宁衣吗?”暮月笑了笑:“我问过你,是不是真的要丢下我,那时候我的确以为你就是宁衣,可现在我知道,你绝对不是。”
这个答案,连她也是刚刚想明白。
楚翎望向她,微笑着:“姐姐是要准备诓我吗?”
暮月语气平静:“换生之后,容貌会慢慢变回以前的样子,原来是什么模样,现在依然会是什么样子。”
宁泽天窃取换生术秘籍后,此籍已经烧毁,然而暮月却在移花宫七年之间阅尽天书阁所有典籍秘术。
一切是怎么回事,前世她身亡之时尚不得知,见到楚翎如今那张与宁衣一模一样的脸时,更是扑朔迷离。
可是有样东西出卖了他。
“你的眼睛,难道不是从小就是黑色的吗?”暮月问道。
楚翎身体重重一顿。
一团重重叠叠包裹着他的迷雾被暮月轻轻一挥袖便驱散了,耳畔一阵嗡鸣,看着暮月了然的表情,他悄然握紧了拳:“我的眼睛是……”
是了,楚二公子,从小眼睛就是黑色的,这一点,所有当年凤鸣天宫的人都记得,而在他第二次换生之后,这双眼睛又渐渐地变回黑色了。
信誓旦旦的承诺,所有认为他们早就应该两心相许的底气一下子全盘消失,手里的带线纸鸢被生生折断,混乱的私心被人从泥中刨出,暴晒在日光之下。楚翎脸色发白,有些无措地解释:“我……我是……”
“你就是楚翎,凤鸣楚氏的二公子,”暮月替他回答了所有,眸中淡然:“你不是宁衣,你只是拥有了宁衣记忆的楚翎。”
“我的宁衣,不过是你们楚姜二人追逐争夺各自雄霸天下人生的祭品,”暮月望着天际,再无任何表情:“你没有见过换生术的典籍,因为宁泽天当年是以身为祭,强行将宁衣拉入换生术中……你坐在他的尸骨上,再次夺回了自己的人生。”
“他只是你们第一次换生之后,发生异变,而产生出的异魂,”暮月对他继续说:“凤鸣天宫的事情,你我都经历过灭族,我没有资格对你的选择说什么,可我也绝不会同情你,你没有错,但因为你,我的宁衣再也回不来了……前半生承载着你的记忆而活,他一定很辛苦。”
“你的恨,让这世上属于我的仅存爱意尽数陪葬,只怕不公。”
楚翎闭上眼睛,真相在暮月口中云淡风轻,却也无比残忍,更痛苦的是,他这么久的刻画和经营,也能如此轻易的被她识破。
“承载了他的一切,包括记忆,就这样想要李代桃僵吗?”暮月将树枝丢入水中,眼看着自己的倒影泛起圈圈涟漪:“我看向你的每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是因为你偶尔也会很像他罢了。”
“我的夫君不在了,我很早就说过了。”
楚翎的声音变得有些陌生,不似他平时故作姿态模仿宁衣的姿态:“我记得我们所有的一切,我知道怎么做会讨你欢心,也记得我们的约定……这样不可以吗?你又回到这里,我和他一模一样,同样是唯一一个有资格和你并肩而立的五行大乘者,统领凤箫天都,未来我的势力将比当年的移花宫更加宏大,而我的爱……只会比他给的更多。”
暮月轻描淡写道:“你手上的红线只有一半吧。”
被戳中心事,楚翎脸色终于大变,微微张口,说不出话来。
暮月伸出右手,她小指上赫然是一截透明的银线,连到楚翎手上,他那半截是浓郁翻滚着的粉红色,几乎要上窜到正红发亮,而暮月那边却是形同死水的灰白。
这便是已经失传的暮氏相心术之一,姻缘线谱,楚翎保留了移花宫旧址,想必从中学到了一些东西,她一现身,就悄悄对她用上了。即使第一第二天没有感觉到,时间一久,又怎么瞒得过她这个暮家直系天女?
“不止我不爱你,你也不爱我。”暮月扬扬手中线,即便因着记忆的加分项,楚翎那头已经卷起深粉色的颜色,但那依然没有凝聚成实体。
“你自己第一眼看见的时候,难道真的不明白?”
你是如他一般爱我,还是只爱无极天女?他们不过是又一代换了模样的暮色与姜猎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