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之上,是数十个会浮水的士兵,他们前后相错着冲几米外游动速度慢下的两人追去。
两人速度甫一慢下,方苗就立刻察觉了不对。
她在瓢泼大雨中睁开眼,瞳孔一震,抖着牙,尖声冲远方停下的人影高喊。
“方城!方城你把他带回来!”
湖面上,方城已经彻底停下游动,秦怀生的身体已经软成一汪水儿,哪怕方城用最坚实的臂膀禁锢在秦怀生腰间,可身前人还是如同这潭湖水一般要从他手中溜走。
方城的世界忽地就停止了转动。
开口时的声线也抖得不成样子,他抬起右手,将秦怀生歪倒在水面的脑袋正过来,两眼之中满是彷徨与害怕,“怀生,怀生?”
水波一阵阵在他们两人相拥的身体上拍出浪花,秦怀生如同被抽了骨头一样,只能跟着水面来回动荡身体。
方城一遍遍叫着秦怀生的名字,可怀中人半点反应也没有,在四周围的人冲他们伸出手后,方城闭紧双目,同秦怀生交颈相拥,他抬起右手卡在怀生后颈,将人严丝合缝得压在自己身上。
“抓到他们了!”
“怀生,怀生你醒醒,怀生,你冷不冷?怀生我们马上上岸……”
三四个大兵报备之后准备将两人分开,可任谁也撕不开方城的手臂,眼见另一个男人怕是再不上岸就要断了气,几人没再做其他想法,前后两人一组一推一拉,将方城和秦怀生送至岸边。
人都到了岸上,负责救人的几个兵再次准备将秦怀生从方城怀里扯出来,可无论如何,方城就是死死搂着人不松手,秦怀生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跟着人左右撕扯的动作,晃动着无力的四肢和头颅。
方城早已噤声的世界,只剩下他自己的声音,只能感受到秦怀生冰冰凉的身体。
他嘶吼着跪起身,将周身百十来号人视作无物,垂着视线只看仰面的秦怀生,周围几人再次冲他们伸过手去,在方城看来,就如同一只只拿着镰刀来勾魂锁命的恶鬼。
每当有人要触碰秦怀生时,他便双目通红得流着眼泪抱着人闪躲,低吼着冲周围人威胁,“别碰他!谁都不许碰他!我要杀了你们!你们该死!你们都该死——”
啪——!
清脆的巴掌,将沉浸在失去秦怀生的恐怖世界中的方城打醒。
电闪雷鸣之后,大雨哗哗声重新进入方城耳朵,秦怀香被拦住的嘶喊哭叫也让方城想起今夕何夕。
方城支起的双腿忽然瘫软在地,他看着在他怀中悄无声息的秦怀生,复又抬起右手拖着秦怀生的后脑,跪在地上左右膝行,苦苦哀求中,眸光却是一直牢牢锁在秦怀生脸上。
“救救他,救救怀生,我求求你们,救救他——”
方苗站在方城身侧,看着弟弟崩溃前夕的痛苦无措模样,心口顿顿疼痛,在听到方城的求救之后,扯着方城的肩膀,又一巴掌扇到方城脸上,她眼眶包着满满泪水,她看不清方城和秦怀生的脸,凭着记忆揪着方城发丝,提着人高喊,“你想让他死!那你就别松手!”
方苗眨眨眼,看清方城面上的犹豫,直接上手将方城横在秦怀生腰间的手臂扣出来。
指甲在方城手臂划出一道道血淋淋的印子,方城察觉秦怀生快要离开他的怀抱时,忽然低下头,在众目睽睽之下,泪流满面地吻上秦怀生的嘴唇。
秦怀香尖叫一声,冲开阻拦,扑到秦怀生身边,厮打着方城,同人勾住秦怀生腋下用力向外抢人。
方苗怔愣着震惊于方城的亲吻,她缓缓伸手搭在方城肩膀,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将秦怀生从她弟弟手里抢过去,方城一道长吼同雷声一起划破天际,而后随着秦怀生被拖拽走的力道,整个人扑倒在地,五指泛白,紧紧攥着秦怀生袖口撕扯下的布衫。
方城趴在泥地里,仰着下巴看人给秦怀生按压心脏,他握着手中那块布,抬手抓地想冲秦怀生爬去,可他右臂和右半边身子都麻木得没了力气,他单靠着左半边身子向前,只是方苗的一只手按在他肩头,让他不能行进一点距离。
他捶着地面瘫软在地,呛了一口泥水后,克制不住地连声咳嗽,粘稠血液从方城喉间翻江倒海地喷涌在地面。
方苗慌乱跪地,不停给方城轻拍后背,直等方城缓过那阵剧烈的咳嗽后,方城才不再咳血,她怕方城出事,皱着脸给方城翻过身,将方城扶靠在自己身上,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盈盈一片。
“小城,小城,你怎么样?你哪儿疼?回家吧,咱们回家吧好不好?你别闹了,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你别再折腾了行不行!你想把你自己折腾死吗!”
方苗颤抖着手去擦方城满嘴的血,她说着话,哭腔越来越重,看着方城满身沾染的泥浆血迹,方苗眼睛一眨,眼泪簌簌掉落,尽数拍在方城脸上,说到最后,也是穷极了所有力气,怒其不争。
方苗的手忽然被人攥上,她垂眼,就见方城五指骨节上裹着泥浆还不断往外冒血,方苗再忍不住,搂着方城低泣,握紧方城的指尖,只剩了心疼,“你究竟要闹什么?究竟为什么呀?”
“我想看着他醒,姐——姐,我想看着他活下来,求你,听、听话……”
方城断断续续说着话,他竭力压着咳嗽的**,可胸肺不断涌上一股股浓重的铁锈味道,让他忍不住呛气,口中喷溅的血点在说话间,落在他身上,也落在方苗的身上。
方城说完所有,方苗呜呜哭出声,耳边响起幼时调皮捣蛋的小方城当着家里众多长辈举手发誓的模样——小城听话,小城最听姐姐的话。
“好,好,我带你去,我带你去看他。”
方苗跪在地上不让任何人插手,她拖拽着方城来到秦怀生身边。
距离秦怀生施救已经过了三分钟,可秦怀生依旧没有醒过来的预兆,秦怀香已经崩溃大哭,施救的士兵颦着眉,手上动作慢下来。
方城在方苗的搀扶下跪起身,抓上秦怀生的手掌,连声喊着地上人,忍着肋骨断裂的疼痛弯腰凑上秦怀生的心脏位置。
微弱的心跳声穿过骨骼导进方城心里。
他惊喜着抬头,腹部骨头狠狠扎了一下皮肉,他皱着眉倒吸一口冷气,另一手轻抚秦怀生的脸庞,口中不断冲周围人喊道:“有心跳!是呛水了,给他翻身——”
方城说着话,秦怀生的手指猛地一缩,他跟着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定住所有动作后,秦怀生的情况也渐渐好转,地上人蹙起眉,嘴唇微微张开,胸腔也震颤着,一下一下将呛进肺部的湖水吐出。
“好了好了!”
“怀生!”秦怀香大叫一声,见秦怀生眼睫一动,浅浅睁开一道缝隙,抓上秦怀生的手臂连连喊着,“你吓死我了!你吓死人了怀生!”
程瑞自始至终都在方城方苗身边守着,此刻见人一醒,当即让人上前将方城拖走。
可是方城却紧紧抓着秦怀生的手不放,两个大男人在方城身侧准备将人架起来,方苗看着方城嘴边的血,忽然发起疯,调转方向将准备拉开方城的人推开,“滚开!别碰我弟弟!”
李婉清来时,身后还跟着一帮黑压压的人群,她毫无所知地冲上前拨开一层一层人影,正看见方苗将两人推出去。
李婉清踉跄着步子,跟着左皓去到秦怀生身边,秦怀香已经将人靠在她的腿上,李婉清扑腾一下跪在小舅身侧,看着方城满身狼狈的模样,摇着脑袋低声泣道,“怎么又被抓了?怎么回事?小舅,小舅……”
秦怀生眯着眼睛,攥着方城的手,张了张嘴,声音特别小地不停叫着方城,方城。
方城抓着秦怀生的手放在嘴边,他不知道自己嘴边的血迹让秦怀生心脏有一瞬间的停滞,他只是不断亲吻着秦怀生的指尖,微微俯身,冲秦怀生承诺着,“等着我,怀生,等着我,我不会丢下你……”
程瑞身侧走上来一个黑影,他蹙着眉一转头,紧皱的眉头松开,有些意外,又有些担忧地转过脸看着方苗和方城。
“愣着干什么?方家的两个都抓起来。”
这道声音一出,原本在方城身侧推搡人的方苗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转眼望向程瑞身旁的男人。
“小叔。”
方城顺着方苗的声音也抬眸望去,同方士对上视线的一瞬间,方城的心尖犹如针扎,直冲他们跑来的人迅速钳制住方家姐弟,方城死咬着牙不松手,脸上涨得通红一片,暴起的青筋从额头一直蔓延到颈间,连裸露在外的小臂和手掌上,也鼓起连片山脉。
秦怀生近乎绝望得哭出声,他使了吃奶的劲儿用指尖去抓方城,可方城就是在他眼前被四五个人拖行离开,指尖空落落那一刻,秦怀生浑身战栗,凄厉喊叫出方城的名字。
“方城——!”
他同方城遥遥对望着,听方城的声音渐行渐远,嗓音沙哑着,竭力发出近乎尖锐的喊声,“秦怀生!我不会丢下你!你等着我!怀生,秦怀生!”
方士将方苗拦到身侧,看着还有力气大喊大叫甚至还要冲秦怀生爬过去的方城,眼睛一眯,缓步走到秦怀生身边,冲强压方城的几人勾勾手,在距离秦怀生两米左右的位置,方士颔首,那几人停下动作,将方城压在地上。
“来了清州这么多年,就不把本家放在眼里了,方城,你是方家的孩子,出格的事可以做,但不能为了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家都不要。”方士低垂着眉眼,给了几人一个眼色后,方城就开始被五大三粗的几人围殴。
裤腿上忽地传来重量,方士垂眸,就同秦怀生对上视线,他的眸光从青年苍白俊秀的脸上扫过,睨着那人揪着他裤脚的手,问道:“这位同志,我在处理家事,你有什么问题吗?”
秦怀生眼尾一刻不停地滑落泪珠,雨水拍在他脸上,让他连睁眼都费劲,他仰着头,眼睫煽动着,冲身旁这个绝对压制方苗和程瑞的男人开口祈求,“够了,够了,别打他……”
秦怀生探出的手腕上有一截的色彩鲜亮的红绳,方士睨着那端红绳,看着红绳上不断滴落的水珠,脚步侧移,挣开秦怀生的手指,见方城早已在前方再起不来身,他没由来得烦躁。
纤细的好似轻轻一折就断的手腕上,缠了多少圈的红绳啪嗒一声,滴下水珠,悬在半空的手腕也跟着主人的昏迷彻底失了力气,重重砸在泥水里。
方城满目青紫,两肩脱臼,伴着肺腑之中不时扎入□□的疼痛,他侧躺在地上喘息着,恍若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里战斗至濒死的狼王,他一丁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却不忘去找同样早已陷入绝境的爱人。
方苗冲方士喊着停手,方士自从看了一眼红绳,心下开始郁结难受,伴着方苗的喊叫,他随即让人停了对方城的教训,看着低垂着脑袋被拖走的方城,方士深吸一气,缓缓吐息。
当他听到方城口中仍然不知悔改地呼唤秦怀生名讳的时候,他真想亲自上前撬开方城的脑子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
再一次,方士才一抬脚,裤腿脚重新被人抓住。
他顺着手指看去,见到得是个年轻姑娘,那姑娘额心处一片狼藉,面颊也有各种各样的伤痕交错相叠,可那一双眸子却好似能穿过方士的眼睛看破前尘往事,让方士莫名有种可笑的敬畏之心。
“你,会后悔的。”
方士听着李婉清的话有些想笑,可他面上什么都没表示,他只静静看着这个姑娘哭着,松开他,又冲着方苗和程瑞,也说了同样的话。
“你们会后悔的,所有人,所有人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