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的密林影影绰绰。
左皓给秦怀生备了辆自行车,出了清州城,路况磕磕绊绊,车速也开始降下来。
隐约能听到火车进站的声音时,秦怀生忽然刹住车。
左皓一个没看住溜出去一大截,他停下车回头,冲着黑夜里的人影问道:“走啊生哥?你停下来干什么?”
静谧夜里两人呼哧带喘的声音很重,秦怀生的腿都开始发软,他看着林子遮盖的车站灯光,吞咽一下,冲左皓开口:“你回去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话一出,左皓直接撂了车子,转身径直冲秦怀生走来。
扑面而来的汗臭和着潮热,一下叫秦怀生低下了头,少年攥住车把,提了提车头,没大没小地训斥起秦怀生来。
“生哥,我叫你一声生哥,这个时候你别纠结这些有的没的,你就只管走,我只要在你身边,亲眼看着你离开清州我才能放心。”
秦怀生垂着脑袋不开口,给左皓急得两手揪上了头发。
“生哥,马上就到火车站,你这忽然想起什么来了?”他围着人转了两圈,忽地蹲在秦怀生脚边,拽着人裤腿道,“我要是不走,你就一直在这儿呆着?”
秦怀生右眼皮跳了跳,他抬手按了按眼睛,从心尖蔓延开一股慌乱。
现在的秦怀生犹如一只惊弓鸟,稍有一点不对,骨子里的战栗就会被他放大到极致。
他绷紧皮肉,痉挛似的颤抖,左皓当即停下插科打诨,正欲开口,身后逐渐放大的动静惹得他们两个都回过头去。
小路两侧树林丛丛,可遮不住身后百米左右的车行声。
左皓一个激灵站起身,将早就愣在原地的秦怀生带到沟里,等藏好了人,左皓又手脚麻利得将两辆自行车尽数扔去沟里。
草丛簌簌响动声后,左皓挨着秦怀生窝在满是蚊虫的水沟。
“生哥,这车不知道是谁,一会儿我去火车站看看,要是李明良他们,那咱们就上南边,上别的地方坐车走。”
左皓手心都紧张地出了汗,但他还是坚持死死抓着秦怀生的手腕,小轿车经行他们面前时,两人不自觉矮下身躯,只留两双警惕的眼睛直勾勾目送那辆车远走。
等车尾灯都变成一个小点,左皓呼出口气,趴在地上偏头,轻声冲身旁人道:“生哥,是辆警车,但是没开闪灯,我没看清车里的人,你呢?”
秦怀生紧蹙着眉,摇了摇头,“没看清。”
左皓微微垂头,眼珠转了一下,扬手将围在两人身边的蚊虫驱赶开,而后拽着人叮嘱,“生哥,那就还按我刚才说的那样,我去火车站看看,要不是李明良他们,我就回来给你报信,我挡着你,把你送到火车站里,成吗?”
秦怀生抬起眼睫,视线定在左皓脸上,在面前少年的催促下,缓缓点了头应下。
路边有些颠簸,左皓蹬了一下车子,在无人的路中渐行渐远,两条飞毛腿恨不得将车子骑出火花。
看着少年走远,秦怀生忽地站起身,将自行车从水沟边拖到路面。
左皓的身影已经在他眼前彻底消失了,秦怀生又遥遥看了一眼,再收回视线时,调转车头,准备从南边离开。
乌云掩住月亮,整个世界倏地暗下。
隐约几颗星星挂在天边,给深夜里潜伏奔行的人一点光明。
通往清州火车站的这条小路上,两道身影背道而驰。
少年飞蛾似的朝灯火通明的火车站奔驰过去,背后渐行渐远的青年,也在毫无所觉的同清州城区疾驰而出的一辆小轿车越来越近。
秦怀生一路折返,马上要到清州城北的石桥时,他便同公交站旁驶出的一辆小轿车迎头碰上。
在柔和的近光下,秦怀生一眼就同车上人对上视线。
他心里一颤,车上人动作更快,一下就将光换成了刺目眩晕的远光。
秦怀生撇过头晃了晃脑袋,凭着记忆调转车头,再睁开眼,整个世界只剩一个黑黢黢的圆点留在眼前。
车笛连响了三声。
秦怀生恍若未闻,咬紧了牙,顶着眼前近乎失明的视力猛地往前冲。
他看不清,也不知道,身后那车就跟猫逗老鼠似的,跟在他后头时快时慢。
直到对方耐心耗尽,秦怀生的世界骤然响起轰鸣坍塌的声音,紧接着他便瞪大了眼睛,整个人失重般朝路旁扑去。
随之而来的,是□□重重砸在地面的一声噗通。
秦怀生狠狠跌落在地,旧伤未愈,新伤又添了一层。
缓过最开始落地后的麻木,秦怀生才觉浑身都如剥了皮般火辣辣。
额角处传来灼烧一样的痛感,温热暖流经过眉毛,又滑过眼皮堆积在浓密眼睫。
直至眼睫轻颤,它便再承受不住血液的重量,任其滴答落在地上、衣服上,和秦怀生的脸上。
李明良从车上下来,身上还穿着睡衣,车门被充斥怒气的人摔的震天响。
秦怀生眨了眨眼,也不知是被沙迷了眼还是如何,他忽然觉得眼里刺痛得很,于是他频频眨着双眼,想要逼退眼底痛意。
他被李明良拴着送上了车,在黑沉沉的车厢里,任由眼睛浮上一层层泪水,将酸碱一样的血液洗刷出来。
后半夜,即便外头有动静,邻居也没白日里的闲情雅致出来看笑话。
索性秦怀生也不闹不喊,整个人就跟丢了魂儿似的任李明良抓进屋,强压在椅子上,又用拇指粗细的绳子捆了一遍又一遍。
“明良明善,去把前窗也钉死。”
秦怀香站在灯下,脸上沟沟壑壑也因此投出一道道阴影,李婉清看着有些发怵,蹭着地面走到秦怀生身边,颤颤巍巍伸出手,想将秦怀生脸上的血印子擦干净。
孙舒然看着秦怀生也难受,她正要开口说给小舅擦擦洗洗先上了药,秦怀香就率先发了话。
“舒然把我柜子里的那个黄包袱拿来,婉清去给我烧壶水,火盆子也拿进来。”
孙舒然自小在清州长大,她最是知道秦怀香口中这个黄包袱是什么东西。
辩驳的话还没说,她就第一次,见到秦怀香真正大发雷霆的场面。
年近半百的女人一头短发向后疏起,往日眼中的和善褪去,现下充斥着熊熊怒火,直愣愣冲人看来时,眼神像一把无形的利刃,直将人钉在墙上。
“妈……”
这个时候,秦怀香容不得任何人的拒绝。
李婉清才刚出了声,秦怀香就眯起眼打量着面露惊恐的女儿。
“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秦怀香的声音压得很低,那眼神就像淬了毒。
院里李明善带着警告的语气叫了孙舒然一声,孙舒然才从后怕中回过神,连连应声,一把拽走李婉清。
前窗乒乒乓乓钉窗的声音很大,一下一下敲着,让秦怀生的太阳穴也止不住的跳。
旁边院子出了个人招呼,语气不好,直说还让不让人睡。
秦怀香当即出了外屋,扯着嗓子冲着外头喊道,谁再嚷嚷就一砖头扔过去砸死谁。
再等秦怀香进屋,方才她要的东西,孙舒然都给她备齐了。
“行了,你们俩出去。”
秦怀香展着包袱,语气很是平淡地冲门口两人嘱咐,“过了今天就好,赶明儿就跟外头人说,是你们老娘中了邪。”
李婉清被拽着出门,才看清秦怀香从包袱里拿出了一沓黄色符纸,看不懂的纹路在纸张上头蜿蜒曲折,鲜红的像血。
“妈?!”
孙舒然拦着李婉清不让她进,李婉清抖着手去抓孙舒然的衣服,连连追问:“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吗?你最知道那是什么了,家豪小时候差点喝符水喝死!她怎么能让小舅喝那个呢,他要是出了事怎么办?小舅要是死了怎么办?!”
李婉清被孙舒然拦腰抱着,两手却伸直了去拍门,口中喊着:“妈!你别给小舅喝这个!这是假的,没用!你信这个干什么?!妈!”
李家院子里,李家闺女的哭喊要比钉窗的声音还要大。
李明良黑着脸进来,直接捆了李婉清扔进屋里,嘴上塞了毛巾,强制让人闭上嘴。
最后一块木板盖住窗子前,秦怀香在火盆里点燃了一堆纸符,不知是鸡血还是朱砂,在香灰里弥漫着古怪气息。
温水倒满一整碗,秦怀香抓了符纸香灰扔进碗里,她静静看着香灰沉入水底,而后平移着视线,看向始终低垂着脑袋的秦怀生。
“我请了羊庄最有名的大仙,听说他给不少撞邪的人看好了,我想着你也肯定是撞了邪祟,把这水喝了,喝完你就好了。”
秦怀香说着话,面上带笑,却在昏黄灯光下衬得越发诡异。
秦怀生闭着双眼,脑袋昏昏沉沉,听着秦怀香说话,耳朵深处一鼓一鼓的疼痛。
他的不应答,惹恼了秦怀香。
后脑发丝被人揪得生疼,秦怀生被迫扬起脑袋,眯起一条缝看到背光的女人端着一碗水就要灌他。
秦怀生摇着脑袋,闭紧了嘴,凡是喝进去的又全都吐出来,挣扎间水里符纸的香灰钻进他的口鼻,呛得他不得不张开嘴。
而不等他喘息平稳,秦怀香就趁着他张口咳嗽的功夫又将符水灌进他嘴里。
直至一碗水算是逼着秦怀生喝干净,秦怀香满意地松了手,垂眼睨着仰头浑身湿漉漉满脸血痕的秦怀生,语气凉薄。
“你是秦怀生,你是我们老秦家的儿子,你从尧城来到清州,是为了在这里成家立业,把咱秦家传下去!你不认识方城,你也不认识左皓,你才来清州,谁都不认识,怀生啊,你在清州娶了个姑娘,她还给你生了个闺女,可惜她死了,明年就给你续弦,知道了?”
秦怀生额角一抽一抽的疼,秦怀香的话时真时虚地钻进他耳朵里,却叫秦怀生无端发笑,他仰着脸,受伤那侧的眼睛都开始肿。
他就透过一道缝隙,看着想出如此办法的秦怀香,张张嘴,竟是同她对着干。
“我认识方城,我爱方城,我要去找他,我一定会去找他——”
啪——!
秦怀香内心的火直线往上飙,她被秦怀生气笑,扬手将碗摔在秦怀生脚下。
事毕,她转身从桌上拿了杯子,直接从火盆里舀了半杯的香灰,拎起水壶再倒满水,就如端着一杯水泥。
“没事,肯定是剂量不对,这回保准行。”
秦怀香自言自语,冲面前青年伸出手,硬生生抠开秦怀生的嘴巴,将早就变了个样子的符水,浇筑钢筋混凝一样倒灌在秦怀生口中,而后一手死死卡着秦怀生下巴,生生叫人吞咽下去。
灌完一杯,秦怀香就总会停下来问一句,“你要去哪儿?你想找谁?”
每每这时候,秦怀生也犟得要了命,嗓子被香灰泥紧紧糊着,双目通红得盯着秦怀香,犟他的答案重复了无数遍。
“我要去京市,我要找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