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何有之乡 第21章 第 21 章

农历十一月十六。

秦怀生已经有多半个月没再见过方城了。

包括左皓白桉在内的其他人，秦怀生也没再见过。

这半个月，他几乎泡在了厂里，没白天没黑夜的帮人顶班，连轴转回家睡个天昏地暗，再起来继续连轴转……

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麻痹，让秦怀生都快忘了某些事情。

只是偶尔在入睡之前，脑海深处总恍过一个人影。

好似方城站在他床边，就这样静静望着他。

“晚上是平安夜，洋节，但是我对象是真想和我一起看电影儿，怀生！”

猛地一惊，秦怀生回神。

他抬头，放下手中资料，抿了抿唇，冲对面工友解释，“我不是不想替你，之前也替了。”

那工友也不是不讲理的人，闻言连连点头称是。

“我前天就答应了锅炉房的师傅，他今天晚上要去给孩子过生日。”

男人面上了然，叹息一声，放过了秦怀生。

平安夜是什么节日，秦怀生也是这两天刚知道的。

本来今天秦怀生该下白班，左皓在工厂大门前等了好一阵子，打听清楚后才找到锅炉房，给秦怀生捎了两个大苹果。

少年的头发剃成了短寸，不似先前那般长到遮眉。

“怎么把头发剪了？”怀生给左皓抓了一把猫耳朵，又给人倒了杯水。

左皓翘着腿，看着来回折腾的秦怀生，吃着东西的嘴停了一下，而后含糊道：“嗐，我妈，她不喜欢我之前那样。”

秦怀生淡笑一下，坐在单人床边，“我看左主任最近笑得多了。”

左皓轻嗤一声，脸上又露出不屑的那种难看表情，“切，他高兴早了，我可不是为了他才这样的……”

少年面皮微红，视线挪到桌上两个红苹果时，瞥到桌上一个药瓶，他以为是秦怀生的感冒药，没多注意，起身离开时，强塞了一个贴着纸片的苹果到怀生手里。

【岁岁平安】

秦怀生的目光在触及到那四个字后，便再注意不到别的动静。

左皓抿抿唇，面上带着些惆怅，轻手轻脚地阖上门。

怀生认识写这张字的人。

大半个月不见，现在又悄悄地让人送来苹果。

真是，真是会折磨人。

月光打在那颗红苹果上，圆滚滚的身上留下一个小月牙，像一抹微笑。

窗外隐约能看到一点剧团放的烟花。

绚烂又夺目。

今早走得急，他来上工没带上背包。

在温暖的里屋呆着，不知不觉就犯了困，秦怀生躺床上闭眼前，还有些奇怪，今天没吃安眠药，倒是很想睡很想睡了……

*

剧团的烟花一直放到八点半。

赵雪晴她们的舞蹈首次在清州卖票，座无虚席。

平安夜前一天，连方苗都回来了。

在得知赵雪晴和方城在一起的消息后，方苗高兴得不行。

烟花秀之后，方苗订好了桌，正等着方城开车接她们去餐馆时，外头人群忽然乌泱泱哄闹起来，还一致朝着某个方向涌去。

方城从八点多开始就心神不宁，他仰头看夜空绽放的烟花，总忍不住想之前和秦怀生在同一片天空下放花的场景。

可明明天还是那片天，人却不在他身边。

心上那种高悬起的恐慌越来越强烈。

方城无意识紧皱起眉，在烟花秀结束那一刻，他的眸子蓦地一下朝清州西北方向看去。

深深夜幕中的浓烟并不如白日明显。

估计是熊熊燃烧了很长时间，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轰得一声！

方城脑子一片空白，手脚处的血液倒流进心脏，顶得那颗脆弱不堪的烂肉快要炸裂。

不知是谁在人群之中大喊一声。

“那不是器械厂吗？！”

大梦惊醒般，方城踉跄了几步，抖着手要去开车。

钥匙掉在地上，他躬身捡钥匙，可从脊背传来的酸麻，让他整个人脱了力，他差点脸朝前扑在地面，幸好身旁有个好心大哥搀扶一把。

方城哑声道谢，转过身，冲浓烟飘起的地方走去。

起初脚步沉重的好似灌了铁水。

后来不知何时，他跑起来。

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

越来越快。

快到连喘息间带上血腥气也不停一下。

八点三十七分。

器械厂大院停了好几辆洒水车。

工厂断了电，手电筒微弱的光划过一张张面孔，却没有一个是方城要找的人。

他没头苍蝇一样在一群蓝衣工人里扒拉着。

突然，就被一只手拉住。

他带着满心期待回过头。

眼底升腾起的光芒一点点暗下。

拉住他的人泪流满面、满身脏污。

熙攘声太大，左皓的嘴开合半天，方城才终于听清。

——秦怀生，在锅炉房。

“给我拿湿被子！”

左皓猛地被方城甩开，一个踉跄之后，他咬牙，在原地跺脚追上，冲周围工人大喊道：“他要进锅炉房！被子！快拿湿被子！”

消防员和器械厂的领导们就在锅炉房前头守着。

大火是从锅炉房起的，没人知道里头的火势什么样。

它像一只火龙盘旋在幽深黑暗里，时不时冲外吐出一口火球。

从发现火灾到现在，过了近十五分钟。

锅炉房里的人，生还几率很小很小。

方城被几个人阻拦在门前，诸如此类不去试试只凭猜测的话一句句朝他砸来。

他明白，他理解，他忍耐。

直到某个消防员直白说，秦怀生可能已经死了。

唏嘘声还未响起，便被一众哗然替代。

方城像极了一只暴怒的野兽，拼尽全力撞倒周围阻拦的几人，猝然上前压倒那个消防员。

绷紧的两手成了坚固无比的铁钳，死死扼住那人脖颈，将那人面上掐的青紫一片。

左皓赶来时，急忙拖拽开方城，将消防员从方城手里救下来。

“被来了！被来了城哥！”

他挣开左皓的桎梏，将棉被裹在身上，恨恨冲方才拦他的众人清醒开口。

“他死了，是因为你们！”

“我死了，也是因为你们！”

说罢，在众人尖叫中，方城不带丝毫犹豫冲进了红灿灿的火房。

左皓扶着小车站起身，直到方城的背影消失在火光里，他才默默垂眼。

等待的功夫真得太漫长，他只能听到面前嘶吼的火龙。

他不知道方城和秦怀生是死是活。

忽然，他真的后悔极了。

他明明比方城来的还早，如果他坚持呢？

坚持像方城这样闯进去，会不会他已经把秦怀生救出来了？

“给我床被子。”

左皓的话音落下，脸颊上就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兔崽子！你疯了？！”

左主任扬手还想再来一巴掌，可当他和左皓那双清澈无比的眸子对上时，那只红肿的手悬停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

“来了！被子来了！”

左皓回身，扯着杯子边裹边走。

身后一道力气将他拽停。

左皓转身，将被子从那人手里扯出来。

他深深看了左主任一眼，落下眼睫，满脸懊恼。

“我会后悔一辈子！”

莫名的，左主任盯着自家儿子消失在红光里的背影时，理解了少年人心中所想。

无关乎方城的行为，只是今天如果他左皓没进去救人，那他会后悔一辈子。

焦灼的等待，将每一秒钟都放慢了几百倍。

在方城跑进火场两分钟后，左皓跟着进去，又过了近三分钟。

被方城掐过的消防员异议最大，在一众吵吵闹闹的声音里，最是丧气。

“我就说过，不能进去！”

“他们两个不听，非要进去，这么长时间，头一个估计也在里头熏死了！”

“要是能救我们还能不去吗？火势这么大！随时都可能会爆炸的！”

左主任背着手，沉着脸，转头盯着那名消防员。

“如果真的会爆炸，你们为什么不疏散工人和群众？”

话落，周围鸦雀无声。

一股寒凉从每个人脚下袭来。

正当听到左主任这话的几人心中惴惴不安揣测时，人群最前方高呼起来！

“出来了！”

左主任眼底一缩，攥起的拳头微微发颤，却是头一个转身跑上去迎。

十几米外。

亮腾腾的火光中，三个人相互依偎。

左皓高举双手竭力将三人笼罩在被子里。

方城露出半边身子，用另一床被子裹着个人，紧紧抱在怀里。

越是靠近，越是感受到炙烤的滋味。

裸露在外的皮肤，如同失了水分的河道，干涸到紧绷。

好似再靠近火源一步就要裂开一道道缝隙。

帮着方城抬人时，左主任率先将秦怀生的脸从被子里挖出来，好让人呼吸新鲜空气。

可映入眼帘的那张灰紫色的脸，让左主任的心咯噔一下。

他两指放在秦怀生鼻前，身子一抖，牙齿战栗，冲跪在秦怀生身旁黑黢黢的两人道：“没气儿了……”

一旁猛咳的左皓跪爬到秦怀生身边，胡乱扒开那床被子，嘴上呢喃，“不可能！不可能啊！”

“别动他！别慌！”

方城拼命压制住满身的颤栗和冰冷。

“不是！不是城哥！屋里，生哥明明还咳嗽了……”六神无主的左皓，眼泪唰一下在脸上冲出几道白印。

方城的耳朵好似被蒙住，再听不到周围任何声音。

他将左皓搭在秦怀生身上的手拂开，跪在秦怀生身上，两手交叠着按压在秦怀生胸口。

妄图将身下人骤停的心脏唤醒，方城凭着那点微薄的救命知识，抖如筛糠的两手一下又一下的按压秦怀生胸腔。

方城低垂着头，发丝随着他的上下起伏而颤动，他无意识屏息，头脑发懵，一双乌黑发亮的眸子，对上毫无声息的秦怀生时，混沌无光。

啪嗒——！

一颗泪珠砸在秦怀生唇上。

方城眨了眨眼，视线仍旧朦胧一片。

翛的一下！

他忽然想起什么，俯身贴在秦怀生胸膛，在听到那道极其微弱的跳动声后，他迅速起身抹了把脸。

动作迅速而果决的侧身跪在秦怀生身侧。

倾身上前，同秦怀生唇齿相接。

方城一手掐着秦怀生的鼻子，一手掐着秦怀生两腮。

渡过一口气便起身，深吸一气，再次重复方才的机械动作。

四五次之后。

方城渡气渡的大脑缺氧。

尽管四肢沉沉，可他依旧坚持，深吸一气，准备继续人工呼吸。

身下人突然咳了一声。

方城怔愣着低头，忘记了呼吸，掐着秦怀生的两手松了力气，如同傻子般呆在原地。

秦怀生四肢小幅度抽搐着，胸腔因为急促的呼吸剧烈起伏。

“抱住抱住他！”

“活了活了！”

“醒过来了！城哥！”

“救护车马上到！”

欢呼雀跃和七嘴八舌提议的声音环绕在方城身边。

他看着秦怀生痉挛扭曲的身体和难受到极致的脸色，蹭着膝盖跪到人身旁，活动着不听话的双手，重重将人环在怀里。

方城低垂着头，缓缓呼出一气，耳边虽然胀痛，可胸膛处紧挨着的人，治愈了那个快要追着和秦怀生一起停下心跳的心脏。

感受到秦怀生温热的身体在他怀里颤抖。

看到秦怀生面上还能有疼痛皱眉这种活生生的表情。

他有一种莫大的庆幸。

幸好你还活着。

幸好我来得不算晚。

冰冰凉凉的触感碰到他火烧火燎的手指。

“方、城……”

他耳朵虽然抽痛，可又清晰明了的听到秦怀生叫他。

方城活像个呆子，视线顿挫着来到秦怀生脸上。

对上那双即将阖上的眼睛，他动了动指尖。

下一秒，便害怕人反悔一样，将秦怀生冷冰冰的手攥在自己手心。

秦怀生嘴唇嗫嚅着，左皓趴在人身边听清楚，起身时双眼含着热泪，嘴上却咧开一个特别灿烂的笑。

“城哥！生哥他叫你呢！”

方城死死攥着秦怀生的手，听到左皓说话后，面上那副恍惚表情终于换成了笑。

他视线紧紧描摹着秦怀生昏沉不踏实的面容，咧嘴一笑。

大难不死之后。

方城和左皓在秦怀生身边左右开弓，围着人又哭又笑。

方城像个大猫一样将秦怀生揽在怀里，闭着眼，偏头一下一下去蹭秦怀生的额头。

在上百人的围观下，方城克制了想要亲吻秦怀生的念头。

那双猎鹰一样的眼睛泛出精光，紧紧追着秦怀生蠕动的嘴唇。

他想，去他娘的干看着！

他就要死死将秦怀生攥在手里才踏实！

他就要拼了命得朝秦怀生走，一步不行就两步，两步不行就三步。

他就一直走，一直追，直到秦怀生想回应，他也不会停下追逐秦怀生的脚步。

这辈子，他方城跟定了秦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