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之槐在议事堂招待的凌婆婆。
如此清霜便知他是怎样的态度了。
想来凌婆婆还浑然不觉,一路来只四处乱看,不断地感叹,“诶呦,县主府就是阔气,简直就是金子堆起来的。”
“瞧瞧这,这花草,哎呦,这帘幕怕不是都是丝绸吧?”
这些话说的清霜脸上臊得慌,不自觉跟着凌婆婆的话打量自己这府上陈设来。
这宅子是原就盖好的,不过是她搬进来后着意修整了一番,跟京城的宅子简直不能比。
到了这凌婆婆口中,倒像是如何奢靡一般。
真是不堪入耳。
即便如此,这人以贺之槐的长辈自居,贺之槐也没有拂了他的面子。
清霜以为该给的礼数还是要给的。
待坐定,清霜道,“尚未给婆婆介绍,我是......”
还没说完,就被凌婆婆打断,“你男人还没说话呢,你也配张口出声?”
接着小声嘀咕着,“还县主呢,一点规矩没有。”
清霜从未受过这等屈辱,直直愣在原地。
直到一只温热的大手覆上来,将她扶到座位上。
同这只手的主人对视的瞬间,清霜煞时冷静了下来。
贺之槐双眸坚定,清霜知道,他不会叫自己受委屈的。
清霜便坐在一旁,准备冷眼看看这凌婆婆是什么意思。
“婆婆,清霜乃是我的妻子,出自名门,自是懂规矩的。她......”
贺之槐还未说完,便又被凌婆婆打断。
“哎呀,不重要槐儿,不过是个婆娘罢了。”凌婆婆毫不在意这些,急着说出正题,“那个、槐儿,你们此番进京,可还顺利?”
贺之槐抿唇,“自然。”
“这......这路上没遇到什么危险吧?”
“一路平安。”
“那、额......”凌婆婆吞了吞口水。
清霜看的心里直乐,如此这般要还感受不到贺之槐周身散发的冷意,只怕这人太愚钝了些。
显然凌婆婆不至于愚钝至此,所以她不敢再多说话。
贺之槐依旧耐着性子,“婆婆可是有什么事?”
凌婆婆眼珠一转,“哎呀,能有什么事啊,不过是听槐儿你回来了,所以想着找你来叙叙旧......”
“怎么?长辈来关心关心你都不成吗?”
“......”贺之槐显然是被压住了,“婆婆教训的是。”
凌婆婆的气焰又嚣张了起来,“槐儿如今是不一样了,做了大将军又学了金屋藏娇这套,当真是不一样了。”
“婆婆金屋藏娇不是这么用的。”
凌婆婆手一挥,”这不是金屋?”
又指指清霜,”这又是什么?”
不等贺之槐辩驳,又叹气起来,“不像你那不争气的兄弟,说是做了仅次于你的副将,却穷的只能将老婆孩子丢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说着还掩面而泣,“任由我们自生自灭......”
这话说的凄惨,但清霜分明看到衣袖下露出闪着精光的眼睛,在偷看贺之槐的反应。
见贺之槐有说话的趋势,又躲回了袖子下抽泣。
只听贺之槐奇怪道,“凌圻吃住皆在军中,一应收入皆寄回家中,便是在京中也够三十五人之家一年的开销了。他家中不过是怀柳与您,再多的也就是他大哥,怎会不够用呢?”
凌婆婆哽住,眼睛转着,听见贺之槐低声提了‘老婆孩子’二字。
精神起来,“都说你现在是一人得道,鸡犬不闻。怎么副将媳妇怀了孩子都不知道?”
见贺之槐一愣,借机继续说道,“这年头,要养孕妇要用多少银子你一大男的肯定是不知道了,那就是像往外泼水一样,一盆一盆的。”
“尤其是现在春阳简直是寸草不生,城墙都没钱修,我们老百姓手里更是没钱了。”
“......婆婆的意思是......”贺之槐问道。
清霜算是听明白了,这凌婆婆一进门就说她县主府有多豪华,又说什么金屋藏娇,绕了一圈子来哭穷,无非就是想来骗点钱回去。
果然,凌婆婆忽而一笑,“凌圻是你自幼的兄弟,又在你手下多年,有这交情在,你总不能眼睁睁见他家过得不好吧?这......”
“......”
贺之槐沉默。
不过一瞬,那凌婆婆便闹了起来,“好哇你个贺之槐,怎么一早没发现你是个不懂感恩的,你也不想想,若没有我,你个没娘的种能长这么大?哼,我早便跟凌圻说你心狠手辣,跟着你没有好结果他偏不信,现在好了,擎等着跟你家一样家破人亡吧!”
如此一闹,府上下人皆是听到了,好在大部分都是清霜从黎家带来的,就是有几个不是,也被黎家的下人给带走了。
但凌婆婆话说的着实难听,指着贺之槐骂,又碎了不少茶盏。
贺之槐抿唇不语,只是清霜在一旁都能感觉到他拳头攥的咯吱咯吱响。
他既能忍,她又有什么忍不了的,清霜深呼吸。
“凌婆婆。”清霜耐着性子。
那边凌婆婆还在打砸,“亏得你父亲死的早,不然有你这个不孝子也是累赘!”
“凌婆婆!”清霜不由大喝。
一时安静下来,凌婆婆瞪圆了眼睛显然是没有想到清霜一介女流敢如此吼她。
指着清霜正要发作,就被送到眼前的金钗捉住了眼睛。
原是清霜从她头上解了一只鎏金镶宝石金钗下来低了过去。
凌婆婆这才停了疯癫,上下不怀好意的打量着清霜,眼光又定在她头上。
清霜便又将头上翡翠流苏簪并珍珠耳坠一对拿给了凌婆婆。
凌婆婆笑,“县主虽是不懂规矩,倒是知道疼男人,帮着男人照顾兄弟。”
分明是夸奖的话,到了这婆子手中却是变了味。
清霜皱着眉,将手上一对通体晶莹的翠玉镯子塞到凌婆婆手里,盯着凌婆婆的眼睛说道,“来人!送凌婆婆回去!”
府上壮兵立马便围了上来,凌婆婆讪笑,临走时还不忘拍拍贺之槐肩膀,“我们槐儿还是懂得知恩图报这个道理的。”
待到离去,议事堂之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才算是松下来些。
但贺之槐的怒气未减。
“她是凌圻的母亲。”
“嗯。”清霜走到贺之槐身边,感受他周身散发出来的冷气。
从之前言语中也不难判断出来,这凌婆婆不就是口口声声的拿凌圻和他未出世的孩子为由要钱吗?
“清霜。”贺之槐蓦地抓住清霜衣摆,看向清霜,眼中泛红,“我没有办法,清霜.......”
清霜心里长叹,将贺之槐揽进怀中。
一股湿润透过衣衫烫到她的肌肤,但怀中无声,他只是喃喃的说道,“我所认识的长辈中,只剩下她了......凌圻、我手下的人、他、”
清霜安慰道,“不说了不说了,我都懂。”
“不,你不懂。”贺之槐抬起头来,眸中赤红,“活着的人已经不多了,清霜。我、我没办法狠下心来,我只想他们能好好活着,只要能活着,我......”
贺之槐没再继续说下去,但看向清霜的眼中蕴含了千言万语。
就是再这样一双复杂的眼中,清霜似乎明白了贺之槐心中所想。
他并非是在顾念当年的情义,而是他的执念,战场幸存的执念。
清霜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得将他再度拥入怀中,紧紧地、牢牢地。
时间仿佛凝固了,风也变得温柔,轻轻扬起两人的衣角,重叠,纠缠。
良久,贺之槐缓过神来,同清霜说起了凌婆婆。
“那时候我小,祖父开了个武馆,大伯二伯还有我父亲就在里面帮忙。走镖、巡逻、教人习武。没有人顾得上我,整日和凌圻他们混在一起。便是凌婆婆照顾着我们几个臭小子。”
“其实我对她并没有什么感情,只是战乱数年,不止我贺家满门牺牲,很多将士都在战场上失去了性命,活下来的,都是幸运的。”
“春阳这里也不例外。”
清霜看向贺之槐,贺之槐望着远处,目光深远。
“好了,不说了。”清霜靠在贺之槐肩上。
她知道,诉说这些事情,无疑是叫贺之槐自揭伤疤,失去的这些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是他余生的伤口。
清霜心疼贺之槐,却也明白自己无法感同身受。
只得打断,希望他能短暂的遗忘下去。
·
因着凌婆婆的到来,整个府上气压都低的可怕。
本就沉默守规矩的仆众更加的沉默,更是把凌婆婆当做禁忌。
但消息偏就像是长了腿似的传出府外,传到了凌圻的耳朵里。
晚膳刚摆好,前厅便来报有客人来访。
正是凌圻夫妇。
凌圻拎了两坛子烈酒,身侧跟着个挺着肚子的女人。
夫妻俩皆是一脸的纠结,满是不好意思。
清霜悄悄打量着凌圻媳妇。
这是个看起来柔顺的不能再柔顺的女人,拎着食盒跟在凌圻身后,一声不吭。
注意到清霜的视线,微微抬头示意了下,又连忙低下去。
但只一眼,清霜就觉察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