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阳的这场婚礼,倒是比京城的要累上许多。
只因春阳民风彪悍,新妇也要在外迎宾,虽说贺之槐没有亲眷,清霜自己的家人也都不在,省了不少繁琐的礼节。
可还要清霜一一照顾宾客,也不是亦事。
光是贺之槐帐下有名有脸的将领便有十几位,又有春阳大大小小的官员、士绅,甚至是贺家之前私交密切的乡邻们。
来人之多比之京城之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在是有映荷扶着,再有贺之槐帮着挡酒。
本是没事的,也不知是怎么了,清霜今日特别喜欢逞强,贺之槐一有替她挡酒之势便垮起脸来不高兴。
贺之槐便由着清霜的性子,直到她喝的晕晕乎乎的,映荷也扶不稳她。
贺之槐才一句‘抱歉’便将清霜拦腰抱起,在一众起哄中,将她抱回房中。
身后凌圻甚是有眼力的接着招呼宾客,引走了注意力。
清霜靠在贺之槐的怀里,盯着他看着,眼睛亮亮的。
清霜甚少这样直白的盯着贺之槐,盯得贺之槐觉得自己的下巴简直要烧出一个洞来。
连忙加快脚步,打开房门,将清霜稳稳地放到床上。
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然后便要离开。
清霜扯住贺之槐衣角,“我看到凌圻招呼客人了。”
好嘛,连贺之槐的借口都想到并且找好了拒绝的理由了。
贺之槐定在原地,良久才面色复杂的看向清霜。
小姑娘已经是醉倒的状态了,双眼迷离,喝的有些冒汗,鬓角散乱的发丝贴在白嫩的皮肤上,一只手紧紧的拽住贺之槐衣角不肯放,另一只手嫌热的扯了扯领口。
贺之槐连忙避开眼。
一根一根的将清霜的手指掰下来。
想了想,还是坐到了床边,只是坐姿端正一本正经的看着前方。
不多时,身上蹭过来一份柔软,伴着黏黏糊糊的声音,“贺之槐,我热。”
“贺之槐,我怎么找不到我的衣带了。你帮我找找。”
“呜呜、槐木头你好冷漠。”
小姑娘已然带着哭腔,下巴抵在贺之槐肩上,大胆的蹭着他的后背,言语间稚嫩却又直白。
贺之槐莫名觉得口渴,吞了吞虚无的口水,手指紧紧抠着膝盖,依旧坚守着自己那端正的坐姿。
不消片刻,便再也忍不住,反身抓住身后之人的肩膀,将她按在床上。
二人的视线不可避免的对上,贺之槐清楚的感觉得清霜的小脸愈发的粉红起来。
贺之槐避开眼,三下两下的用被子将清霜层层裹了起来。
接着站起身,只留下一句,“早点休息。”
大夏天的,就这么不由分说的把床上备用的包被全都裹到了清霜身上。
清霜还真有些热了。
不过更过的是无语问苍天。
看来贺之槐,是真的不行。
清霜脑子里只有这么一句话,闭上眼睛是这句话,睁着眼睛床顶也飘着这句话。
衣柜门被打开的声音响起,一阵后,清霜听到贺之槐似是上了外屋的软榻。
哎,清霜叹息。
她当然没醉。
她的酒早被映荷换成了清水,不然也不会拦着不叫贺之槐替她挡酒。
只是没想到贺之槐竟如此不为所动。
清霜细细思索起来,这贺之槐,是真的不为所动,还是真的不行?
这都第二次洞房之夜了,他俩抱也抱过了,手也牵过了,贺之槐不为所动什么?
清霜纠结。
又想到慧娴所说,叫自己千万确定了再做打算。
想想今夜贺之槐的举动,清霜还是觉得要再找机会试探一番。
·
贺之槐便就这么与清霜分床而居了。
这种事情到底是难以启齿的,清霜都明白,也就没有拆穿,由着贺之槐睡在榻上。
倒也没影响二人的关系。
吃过午膳,贺之槐还说要带她去个地方。
出了城门向东半个时辰,绕过一大片农田便是一处似是围场的地方。
贺之槐带着清霜绕道围场后面,这里竟有一处院子。
依着树林而建,看着不大,细看下竟是有一半隐于茂密的树林之中。
一眼望去里面早已是荒草丛生,大门上摇摇晃晃的挂着一副匾额。
上书‘贺宅’二字。
清霜微微惊讶,“这是......”
“我家。”贺之槐将清霜从马上抱下。
清霜顿时心情沉重起来,如此荒废,当真叫人唏嘘。
将将要迈过门槛,就听头上‘吱嘎’一声,自己猛地被拦住转了个圈。
接着‘砰’的一声,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匾额已然落地,激起一阵尘土。
而清霜已被贺之槐揽在怀里,躲了过去。
扬尘呛的二人皆是一阵咳嗽,如此尘雾中二人忽地对视,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贺之槐压着嘴角,勾起隐隐的弧线。
清霜则是笑出了声来。
也不知是哪里好笑,只觉先下心情算是轻松了一点,没有那么的沉痛了。
贺之槐替清霜介绍了起来。
哪里是他祖父日常练功的地方,他经常在哪棵树下背书,又在哪里挖了个狗洞偷跑出去玩。
贺之槐事无巨细的同清霜说着在这里的点点滴滴。
“想不到你小时候还挺调皮的,原以为你自小便是这样呢。”
贺之槐清出了一块干净地方给清霜,犹嫌不足将外衣垫在上面。
清霜豪不客气的坐下,看向贺之槐的眼中像是发现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样一双杏眼扑闪扑闪的。
“哪样?”
“槐木头,你说呢?”清霜歪头。
贺之槐低头轻笑,算是接受了清霜这样的称呼,“小时候无忧无虑,更无所牵挂,自是贪玩了些。”
“那时的我连祖父往昔之事都不知道,只觉自家不过是普通百姓,虽说家里人丁单薄了些,但却胜在邻里和睦,有众多伙伴一同成长。”
“那时的我......”
贺之槐声音悠远,沉浸在回忆之中,“又怎会想到有朝一日要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的离开呢?”
“贺之槐......”
这种事说到底不是谁能控制的,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难料。
可这样的话,说与贺之槐听又有什么意思呢?
毕竟他比谁都明白其中的道理。
清霜如鲠在喉一般,只得抚上贺之槐的肩膀。
心情复杂。
反倒是贺之槐安慰的朝她笑笑,又说道,“此番前来有更重要的事情,竟叫回忆绊住了腿脚,不肯往前了。”
接着贺之槐带着清霜来到了屋后,顺着树林间的小路径直向里面走不多远,便看到了一座座石碑。
凌圻正带着人,将一个个盒子摆在石碑边上,再将盒子中的东西取出来埋进石碑前的土坑中,最后用土封上。
如此清霜自然明白了他们是在做什么。
这是在带死去的将士魂归故里,
正欲往前靠近一些,却被贺之槐拦下。
清霜不解的看向贺之槐。
贺之槐眸光未动,依旧盯着那碑群,“莫要靠近了,怕吓到你。”
清霜定睛一看,这一个个的盒子中哪仅仅是信物,更有残肢断臂,甚至是头颅。
只一瞬的有些吓到,清霜便更加坚定的靠近。
凌圻有些震惊,“嫂子,这、这你看了只怕做噩梦,还是......”
“够了,”清霜打断,声音带着颤抖却无比坚定,“这些将士为国捐躯,却连完整的尸首都没有,我坐享其成,如今岂能因惧怕噩梦而唯恐避之不及?”
说罢,便不再言语,闷头帮着干活。
她终究是不曾见过血腥的女子,不敢去碰盒子,便抡起工具帮忙埋土。
在她不远处,贺之槐看向她的眼神变了变。
接着便也加入其中。
多了几分帮助,众人进度加快了许多,只是到底也忙活了一下午。
天**晚,远处隐隐有黑云滚滚,只怕不久便要下雨了。
大家对着碑群三跪而礼。
清霜却说要再多呆一会。
凌圻只好带着人先行回去,贺之槐留下陪同。
定定地看着最前排的一个墓碑,清霜轻轻开口,“贺之槐,你也太不了解我了。”
贺之槐垂眸,“是。”
“我黎清霜可是那等拎不清的人?”
“不是。”
清霜愤而转身,可看到贺之槐的那瞬间气焰又弱了下来。
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气愤什么。
只是在贺之槐拦着她,觉得她会害怕、会嫌弃的时候,心里便窜起了这股火。
她是胆小了些,也却是未曾见过那样血腥的场面。
但这是何等的与众不同!
清霜心里清楚的明白,她如今的安稳生活,正是这些尸骨无存的将士们拼出来的。
她无法、也不能感到害怕与嫌弃。
就这么定定的看了贺之槐良久,直到天边劈下第一道雷。
清霜回过神来,缓步走到最前面的那个墓碑前,跪下身来,将头上的金钗放下。
默默留下两行清泪。
这是贺之槐父亲的墓碑。
清霜闭上眼,心中喃喃。
公公,您将贺之槐教养的很好,智勇双全、重情重义。
只是他的重情重义却害得他如今身上太过沉重。
若您上天有知,可否托梦清霜,告知清霜该如何帮他卸下枷锁?
贺之槐立在她的身后,眼中晦暗不明。
看着清霜心有所想,双手合十,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又停在原地许久,直到雨点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才起身。
冒雨回程的路上,两人俱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