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鬼,名曰十一。
十一之上,有十位恶鬼,其下有五名罗刹,统共十之有六。
恶鬼十六子,于常常豢养死士的达官显贵之间,颇得名气。
十六子中,由十一率领众鬼,听令于邃羽崔相。由于恶鬼十六子常常于夜间出没,一出手便是血渐满城,因此每每出没,又称“百鬼夜行”。
君赢羽曾闻,恶鬼十六子前身,乃是赫赫有名的北府十六骁骑。
北府,系邃羽官署名,内设左右武侯,上将军,掌管皇帝亲军、扈从警戒之责。
彼时,北府府君名唤慕丛嘉。
慕丛嘉,字渐鸿,邃羽第十三代北宸王,主北府事。
慕丛嘉武将出身,其在任之时,邃羽国力不俗,对外可抗击强敌,开疆拓土,对内可镇压叛乱,羽翼中央。其下有十六骁骑一众精锐子弟,实乃正义之师,护国佑民,国之重器。
慕丛嘉曾任君王之师,负责教导幼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学问。其为人谦和豁达,爱民如子,时常教授幼帝民为国本,国依民存的道理。
尔后,北宸王府因叛国通敌之罪被抄,十六骁骑为护北宸王逃生而陨灭,掌骑司徒青简及一众十六骁骑被活捉,于午时斩立决于宣武门外,首级悬挂城门,暴尸三日,以儆效尤。
十六骁骑陨灭后,邃羽崔相掌军权,官拜北府府君一职。自此之后,崔相大权在握,军、政大事集于一人之手,并擢点十六人为鬼,苦练以为死士。
之所以谓北府十六骑系恶鬼十六子的前身,乃是皆护卫北府之故。
这便是恶鬼十六子的由来,而十一子,正是眼前的般若恶鬼。
典籍有云,般若是在地狱炉火中淬炼而出的厉鬼,是由人世间强烈的妒忌与怨念所幻化的恶灵。怨念不散,恶灵不灭。
君赢羽不由嗟叹当年的正义之师不复存焉,取而代之的竟是此等邪物。
玉衡山上清风瑟瑟,山涧外流水潺潺,一片火把照亮玉衡山的清晨,亦将鬼面的般若面具照得明明暗暗,颇有些凄怆之意。
君赢羽看到鬼面,敛目沉声道:“阁下何意,为何劫走公主。”
鬼面环视一周,半晌不答。
镜云公主感觉到脖颈间的手紧了紧,遂怕道:“二皇兄。二皇兄救我!”
君赢羽见那鬼面不答,又道:“阁下与我煜羡有私仇?先是文将军,后是公主。”
少倾,鬼面终于出声,他变了声,令人听不出喜怒,只道:“满堂花醉白衣客,一剑霜寒十四州。文微明文将军,霁月清风,白衣配白马,银枪配少年,锐勇不可当,谪仙一般的人物。”
君赢羽听罢语气一凛,不由逼近一步:“是你。”
鬼面不置可否,抬目望去,却见君赢羽本应温和明亮的眸光忽然如深海一般沉寂下来,火把映照之下,一向温柔可亲的王爷,颇有些变幻莫测的阴晴不定。
面前人微一抬手,数众弓箭手当即一字排开,将鬼面团团围住,似乎只待君赢羽一声令下,便可将人射死当场。
那弓箭的箭镞被火光映照得锋利无比,小小的山涧内霎时血光漫天,气氛僵持不下。
安静紧张的空气中,忽听鬼面尖啸一声,瞬时从天空上飘下数十黑影,手持各类奇门兵器立于鬼面身侧,严阵以待。
“君二王爷若想要大开杀戒,自当奉陪。”
北府十六鬼,又称十六鬼王。虽十六鬼中尊十一为首,但各鬼却又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分别豢养了自己的手下。如今数众鬼面在鬼十一身侧排开,周身布满杀气,一看便知皆是亡命之徒,免不了一场血腥与厮杀。
“鬼十一,你如今在煜羡这般闹事,邃羽崔相是否知晓。”君赢羽冷道,语气虽平缓,眉目却幽深,有一股不同常人的威慑之力,“昔日北府十六骁骑,却沦落至此,当真可惜。”
“此事与崔相无关。”
君赢羽闻言,微微挑眉,他缓缓上前一步,却见那鬼面忽然谨慎地退后,反手一刀,锋利的刀锋便紧紧贴在了镜云公主的脖颈间,瞬间有鲜红的血丝滑下。
鬼面沉声道:“请王爷留步。”
镜云公主紧张地闭着眼睛,浓密的睫羽微微颤抖,脸色苍白,不敢看横在自己脖间的长刀,看似十分害怕与紧张。
君赢羽果然停步,不再向前,只是他眉宇一皱目色一沉,忽然一声箭啸划破苍穹,势如破竹,一箭便贯穿了鬼面身边的死士。那名死士怒目圆睁,身体直直向后倒去,眉心中央是一道急细的弩箭,箭翎因方才的急速飞驰还在嗡嗡作响。
鬼面大喝一声:“君赢羽!”
说罢,鬼面长臂一挥,将镜云公主反手一推,身旁立即有人来接,转瞬之际,镜云公主又被禁锢在另一人的长刀之下。
鬼面挥刀而上,君赢羽却面色不变,仍然长身玉立。手下有兵士来拦,君赢羽竟抬手挥退来人,亲自迎上鬼面的攻击。
那鬼面一招一式,招招致命,一看便知是亡命之徒。他乃北府十六鬼王之首,自是当得。但见他劈刀而上,迎面便向君赢羽面门而去,君赢羽侧首躲开,脚下微步如凌波,长袖一拂,腰间有一道银白寒光出窍,当地一声与鬼面刀锋对上,两道兵器相接之处,霎时劈处凌厉的寒光。
两人对垒,都是过了杀招,下了狠手。
定睛一看,君赢羽所使,是一柄银白色的细软直刃长刀,那长刀细如软剑,刀身纤长挺直,刀身上刻有神秘华丽的水波纹,尤其是火把照射之下,更显其寒光四射、锋锐无匹。
两方兵器相接,厮杀随即开始。火光之中,只见君赢羽长刀挥动,鬼面横举手戟,抬手去挡用力一推,把君赢羽挡了回去。而后鬼面手腕一翻,手戟横空砍过,向君赢羽横腰刺去。谁料君赢羽轻功了得,只轻轻一跃,腾空而起,足尖点地,便落在了鬼面的身后。
君赢羽长刀挥出,一招一式之间迸射出要致人于死地的寒光,随着他利刃一闪,眼前便有血珠喷溅,四下飞散。
鬼面只觉臂上吃痛,急忙倒退数步,对方这一刀毫未留情,霎时血腥之气铺天盖地而来。鬼面微微侧目,瞥了眼臂上伤口,深呼口气握紧刀柄,才又几步上前,凌空出剑,一道乌黑的寒光要直取君赢羽咽喉。
照理说,君赢羽是人中君子,即便对方再如何十恶不赦,也只以刀背重击对手,断不会轻易致人于死地。要说这许多年,能让他以刀锋应敌之人少之又少,一是相信人心向善,总可以改过自新,二是强敌难遇,甚少棋逢对手,往往只以刀背便足够克敌制胜,三则乃是世间万事,甚少有人或事将他真正激怒,失了君二王爷的一座一卧皆有忖度的风姿与仪态。
而眼前鬼面,是多年以来第一人。
君赢羽抬目,见面门有寒光劈来,他步下生风,虚影一晃,瞬间已退后七尺,背脊已贴上山洞墙壁。与此同时,鬼面袖中出箭,截去君赢羽其他去路,乌黑的手戟已化作一道飞虹,迎着君赢羽面门笔直刺出。
君赢羽见状勾唇一笑,手中长刀一拍,竟从刀柄中另外抽出一柄细剑,那细剑与他的长刀一样,似乎也是一柄软剑,都是极细极薄的一片,不知是如何材质锻造而成,只看剑身通体光泽,便知乃是稀世之物。
君赢羽抽出细剑,双手各持一刀一剑,行云流水地挽出一道道剑光,席卷十方,迎敌而上。鬼面见状大惊失色,还未及收势,旋转的剑花与纵横的剑气在招式变换之间,已格挡住他的杀招,只见长刀长剑交互一挑一挥,鬼面手戟已脱手而出,瞬间没入远处石壁。
君赢羽收刀剑回鞘,鬼面手中却已无兵器。
鬼面愣了一愣,说罢就要上前抢夺,却见君赢羽身形一闪,已飘落至鬼面身前。鬼面出拳重击,君赢羽回掌格挡,轻松化解对方的攻势,鬼面飞出暗器,君赢羽拂袖扫落,双双缠斗数十招,竟也是势均力敌,不相上下。
只是鬼面看来要比君赢羽狠心与卑劣许多,毕竟他身上诸多暗器,个个在火光映照之下都闪着幽绿之光,一看便知是淬了剧毒。如若今日他些微占了上风,君赢羽必要做他刀下亡魂。
君赢羽躲闪不及,只听见刺啦一声,那鬼面手指上的指环已划破他的袖口,划出很长一道口子。
他带着一层黑色的皮子手护,手护上每个手指都戴了淬毒的指环,锋利的指环上幽幽闪着绿光,可以想见,这道口子若是划在皮肤之上,后果当如何。
君赢羽笑了一声:“阁下可是百毒不侵?身上这么多毒,当心哪一天自食恶果。”
鬼面无瑕顾及他取笑,只在君赢羽偶尔势弱之时,拼了命去取石壁中的兵器,却每一次都被阻拦。
那手戟刺入得不知有多深,一时之间竟难以拔出,二人搏斗许久,一来二去君赢羽也失了耐心,终是趁二人搏斗之际,不留余力飞起一脚,狠狠踢上那鬼面。
鬼面倒飞而出,撞断洞中几处石柱后,才咚地一声撞向石壁摔下地来。
君赢羽站定于远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色漠然而疏离。
鬼面缓了缓,慢慢站起来,他扶着右肩起身,忽然用力一拧,咔嚓一声脱臼的肩关节恢复如初,其间未哼一声。
君赢羽挑了挑眉,看到他手臂上一直有血珠滴落下来,映衬着漫天的火光,照着他整个人似乎都有些不太一样了。
君赢羽走向身后石壁,在手戟处站定,微微一用力,将手戟从山壁中拔出来,掂量了一番,道:“乾坤日月戟。”
鬼面伸出手,而后沉声道:“还给我。”
君赢羽有些讶异于他的反应,随即装作并未察觉,只不疾不徐道:“乾坤日月戟,据本王所知,这乃是上一代北府十六骁骑第二子,江予安之物。”
“崔相当年将北府十六骁骑斩立决于宣武门外,首级悬挂城门,暴尸三日,可谓毫不近人情,却不想十六骁骑竟然有遗物,传到了你们十六鬼的手上。”
鬼面听罢,并未出言反驳,只是声音又厉了一分,道:“还给我。”
“江予安护佑北辰王,是国之英雄,乾坤日月戟乃是英雄之物,如今怎可交予贼人之手,莫不是污了它主人的一世英名。”
“我说了,把它还给我。”
鬼面的声音愈发阴鸷可怖,君赢羽拧眉,深觉蹊跷,正当他再要追问之时,却听一旁忽有人插话,道:“君二王爷自是功夫过人,吾等不敌。却不知镜云公主如花美眷,是否受得了丁点苦楚。”
说话的人虽然覆了鬼面变了声,但一听便知是名女子。女子说罢,忽然手下一抓,出手又快又狠,咔嚓一声,便卸掉了镜云公主的右肩关节。
镜云公主惨叫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大颗的眼泪瞬间从惊恐的眸中直流下来,却咬着下唇不愿再失态一分。
女子这一系列动作利落干净,毫不拖泥带水,她道:“王爷对主公做了什么,草民如数奉还给于公主。还请王爷怜惜公主体弱,手下留情,将日月戟还给主公,放过我们。”
君赢羽眯了眯眼,双方人马严阵以待,保持静默,亦无人敢轻举妄动。
鬼面这时忽然飘至镜云公主身畔,手中擒了一物,捏起公主下颌,顺势喂了进去,一抬下巴逼她咽下。
镜云公主顿时惊恐无比,捏住喉咙一阵咳嗽,她还未说话,忽听君赢羽怒道:“大胆!你给她吃了什么?!”
鬼面忽然笑了,道:“莫道坟上萧瑟鬼,谁悲失路离魂人。此药乃是苗疆离魂。”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就连一向镇定的君赢羽亦不免面露寒霜,而缩在角落被人五花大绑的中年男子更是面色惨白。
君赢羽冷冷道:“你竟然敢对公主下毒,便莫要怪本王今日令尔等命丧黄泉。”
鬼面道:“此虽为下策,但无非有二。一是为了让王爷手下留情放过我等,二是为了要回王爷手中的兵器。既然敢对公主下毒,自会对王爷有交代。”
君赢羽闻言,拢袖抱臂,虽面色如常,却微微凝眉,眼神如刀。
鬼面继续道:“世人不知,离魂自有解法。只要君二王爷放我等一条生路,离去之前,自当将解法告之。”
君赢羽神色凝了一凝,道:“你威胁本王?”
鬼面不言。
片刻,只见君赢羽拢袖,道:“鬼十一。你今天胆敢拿公主开刀,若无解,本王必让你作刀下亡魂。”
“不会的,王爷不敢杀我。”谁知那鬼面闻言,忽然轻笑了起来,“杀了我,王爷将永远不知离魂解法。杀了我,王爷将永远不知当年文将军战死真相。”
君赢羽闻言,猛地抬头,定睛望着他,拳头握得咯咯作响,咬牙切齿道:“果真是你!这些年,本王到处找寻仇人的线索与踪影,一日也未曾停下。是你杀了他。”
鬼面没有承认,也并未否认,一如他张牙舞爪的面具,无人能窥探他的内心。他为达成目的,将所有的事情留足悬念,却似乎从未想过将真相揭开。
半晌,才听鬼面缓缓道:“镜云公主从小也算与文将军相伴长大,一同入皇家书院,一起被先生打手板,一起逃课,如若镜云公主因离魂发作而死,文将军泉下有知,会伤心的。君二王爷爱护镜云公主,怜惜文将军,何以让事态发展至此?”
“更何况,文将军也曾与我说过......”
那鬼面还要说下去,忽听嗖地一声,一道黑芒呼啸而过,瞬间削断鬼面颊边长发,径直没入身后的山石。
山涧墙壁被这一道白芒震得微微震动,鬼面转头看去,一截长戟已刺穿墙壁,惟余一道戟身上长垂而下的玉穗在他眼前,微微摇晃。
鬼面即将要吐出的话,也被迫咽了回去。
“你不配提他的名字!”君赢羽狠道,像下了很大的决心,闭眼,“带上你的兵器,留下解药,速速离去。下一次再见到你,定亲手手刃你于刀下为文将军报仇雪恨。”
“多谢王爷不杀之恩。”
鬼面闻言,呵呵笑了两声,随即一边挟制着公主,一边逼迫着君赢羽的兵士向旁退去,自己则带队谨慎地退到洞口。
待到洞口,他勒令手下先速速离去,而后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道:“君二王爷,文将军战死之前,让我传一句话,今日也算带到了,圆了他的梦。”
君赢羽听罢一愣,忽然不敢再动作出声。
“青山依旧在,白云无尽时,愿君自珍重,孤心明月间。告诉他,文微明此后,别无他愿,惟愿君安。不必再惦记我。”
周遭的喧嚣忽然安静,惟余天上明月隽永缠绵,孤独、清寒却又亘古。自此之后,无人会在阴雨连绵的雨季,梅子透出青涩之时再撑着一把纸伞漫步而来。无人再配得上烽烟四起之时,那一句白马长枪飘如诗,鲜衣怒马少年时的绝句。无人再会那般心软,不媚于世俗,不谗言富贵,一段剑舞潇洒,只为搏市井小儿一笑,一曲鼓琴萧瑟,只为众女子嗟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文将军风霜高洁,一如天上之皎皎月光,那般人物,当世怕是无二了。
君赢羽缓了好久,才咬牙道:“我杀了你!”
鬼面趁君赢羽闪身上前的刹那,忽将镜云公主推了出去,君赢羽接住公主,鬼面则全力向洞外奔出,在众人惊愕之中,毫不犹豫纵身一跃跳下山涧,直直摔了下去。
君赢羽正要带人去追,忽听山涧之内传来一道浑厚悠长的声音,于山涧之中久久飘荡不散。
“洞中医者,乃当世名医肖烜,离幽之毒,唯肖烜可解,权当做草民送君二王爷的一道大礼罢......”
包括君赢羽在内,众人怔愣许久,似乎从未想到鬼面会这选择这般不要命的脱身之法。片刻,才见有兵士上前禀告道:“王爷,是否要派人去悬崖下搜寻。”
君赢羽道:“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那士兵退下,君赢羽站起,整理好衣衫,才缓缓走到被绑成粽子一般的男人面前,鞠了一躬,有礼道:“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