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镜云公主悠悠转醒后,看到一名身穿黑衣黑甲的男子。那男子背对着自己负手而立,脚下有一地的血,山涧清风将他衣袂吹起,衣袂翻飞中月光透过,一如地狱冥鬼。
男子闻声,回身看她,镜云当即吓得花容失色:“你不要过来!”
却原来,那男子面上覆了一张般若面具。
镜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环视四周,确定自己身处于一个山洞之中,洞外好像刚下过雨,潮湿寒冷,洞中生了火把,火把上架了烤肉,用来取暖和果腹。
她动动身体,确定自己身上并无伤处,只是好似被人用了药物,有些有气无力。
般若面具的男子见他如此,不由轻笑一声,依然走向她,蹲下身道:“公主醒了。”
镜云害怕地向后退了退,抬头盯着他,颤声问:“你变了声,你究竟是谁?”
镜云公主本来想,只要她能激得男子开口,便能从他的语气声音中察觉出眼前是何人,可她再问下去,鬼面男子却不再说话,只静静望着她,再无动作。
“你要将本宫如何?”她道,“本宫是煜羡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公主,你若对本宫做出什么,皇室定不会放过你。”
谁知,鬼面男子却是不以为然,嗤之以鼻轻笑一声。他忽然站起来,走向火把,席地而坐,翻了翻火把上的烤肉,略有些烤焦的地方,被男子以手中兵器除去。
镜云公主小心翼翼地望去,但见那男子使用的兵器倒是奇异。
两把弯月形的手戟,每把由一大一小两个月牙正反向组成,细细数来,单把手戟之上,竟有四个刀尖,九边锋刃,共计十三处可杀人于无形。如此奇门兵器,当使之时,杀伤力该是极大,令人防不胜防,挡无可挡。
鬼面男子用手戟翻动烤肉的时候,胳膊上有血珠不断滴落,镜云公主见状,犹豫了犹豫,还是道:“你受伤了。”
鬼面男子闻言,低头看了看地上血迹,他默不作声,忽然褪下上身衣衫,镜云公主大叫一声,以手掩面,不敢再看。
半天过去,毫无声响,镜云公主心下好奇,偷偷望去,却见鬼面男子十分镇定地用兵器挖去手臂上的烂肉,捡起一根火把将伤口处烧焦,在衣摆处扯下一块布条,随意包扎好后,才穿好衣服。
他身上有许多伤口,有些是陈年旧伤,有些尚在愈合,右肩处有一刺青,好似是罪大恶极的死囚才会烙下的印记。
“你那伤口这样是不成的。”镜云道,“若不好生看顾,辅以汤药,浊气转相染易,病气来时朝发夕死,抑或顷刻而亡,需得小心。”
鬼面男子听罢径自站起,走至镜云身边,不作声,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面上的般若面具,眼如铜铃,嘴露獠牙,加之一身血腥气,犹如地狱恶灵,给人以狰狞恐惧之感。
镜云公主显是怕极了,抱膝缩在墙角,不敢抬头,只颤声问道:“你你你要作甚?我我没有害过任何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如此待我?”
鬼面男子忽然举起手中兵器,月光映射下,锋刃之上寒光一闪。
镜云公主抱头大喊:“皇兄!皇兄救我!”
预感的疼痛并未袭来,镜云公主怀中一沉,她缓缓睁眼,却见那鬼面男子将一坨烤肉仍进她怀中,烤肉中还插着兵器,男子随即转身离开,又坐回火堆旁。
“你......你不杀我?”
镜云公主错愕,望着那鬼面男子的背影,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化开在心头。
片刻,忽有一黑影翩然而至,伏身跪在鬼面身前。
黑影道:“主公。事已办妥。”
黑影说罢,从怀中取出一物,呈于鬼面,乃是一碧绿瓷瓶。鬼面接过,打开瓷瓶,微微一倾,便从瓷瓶中倒出两粒丸药来。
鬼面问:“确认是此毒无误?”
他变了音,亦刻意隐藏说话方式及语气,镜云公主想了半晌,仍猜不出眼前人身份。
“无误。是苗疆蛊毒—离魂。”
离魂,乃是南国苗疆国主离幽的得意之作。据说苗疆百姓全民皆擅制毒,其中又以国主离幽制毒技艺之高,用毒之妙,无出其右。离幽毕生,有唯二杰作,一曰萧瑟,二曰离魂。
莫叹坟上萧瑟鬼,谁悲失路离魂人。
服用萧瑟之人,定期蛊毒发作,惟离幽本人可解。服用离魂之人,时常昏睡,时日一长便会失了心魂,忘记一切人和物事,最终在魂智渐失之中逝去。
鬼面听说,离幽此人醉心蛊毒,为人亦是心狠手辣,他平生所制之毒,一旦毒发向来无药可解。惟萧瑟与离魂二毒,尚有解法,似乎特意留有一线生机。
却不知离幽缘何所作。
鬼面想到此处,神色凝了凝,吩咐道:“既已事毕,你暂且退下。只是苦了你多年苦心潜伏,莫要再回去了。”
那黑影道了声是,又如鬼怪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火星在空中噼啪作响,偶尔有血珠滴落进去,火光蓦地回落,霎时间,又红焰扑天,映红鬼面。
这一夜,镜云无眠,君赢羽处乱作一团。
当晚,君赢浩接到公主失踪的消息便火急火燎地赶来,待他到了事发地,君赢羽已赶到,二人搜寻许久未果。
“二哥,现场无一丝打斗痕迹,当是熟人作案。”
君赢羽点头道:“为今之计,当秘报圣上。公主失踪,当有目的,在对方未达成目之前,镜云应该暂时无碍。”
君赢浩称是,又道:“如此,我便点几名信得过的差使,令他们速报圣上。”
他说罢,点了几名信得过的差使,命速报宫内,期间,还打趣道:“这幸亏是二哥带着镜云出宫,若是我等,莫不被皇兄扒了层皮,斩立决,首级要悬挂在午门以儆效尤了。”
君赢羽闻言皱眉,轻斥两句,为君赢浩的口无遮拦又摇了摇头。
今上严苛,待自家兄弟从不推心置腹,一会防着这个一会又防着那个,自家人过节说话时,也是常常话里有话,推敲话中真意,须得小心应付。
往日里,护着他们的,也只有自家二哥哥罢了。
片刻,有侦查周围的士兵的王爷来报:“启禀二位王爷,我等清点随行人数,发现方才护送公主的队伍之中,现下少了一人。”
君赢羽听罢扬眉:“这么说,是早有人潜伏在本王随行的队伍之中。”
君赢浩歪过来,幸灾乐祸地道:“二皇兄手下的人真是厉害,个顶个优秀,竟无旁人发觉。”
不多时,宫里应该是收到了消息,派了许多人来增援。
君赢羽即刻差人知会了京兆尹,即刻关闭京中灯会,以防不测。京兆尹接到消息,动作倒是很快,不过片刻,便已联合防御使等,将灯会上的民众驱散得干干净净。
君赢羽忽然想起,当初他之所以离开镜云,最初是由于灯盏摊上有人打闹了起来,一个富家公子,一个无名商贩。
那富家公子身穿明蓝华服,身配金璃璎珞的项圈,发上还坠着明珠,这身打扮,非富即贵,姓甚名谁找户部一查便知。户部尚书接到君赢羽传信,果然片刻后送来回信,说是京城内登记在册的世家子弟中并无此人。
君赢羽知道自己中计,心中略盘算,又沉吟片刻,遂与君赢浩道:“六弟,你带人继续查探,我离开片刻。”
君赢浩道是,遂命人带兵在城中挨家挨户查了起来。
寻人的兵士挨家挨户地扣门,官府的火把照亮天空,百姓惊慌,不知所为何事。好在君赢浩有特殊嘱咐过,公主走失一事务必保密,这才对外宣称道是为逮捕官府通缉嫌犯所致。
君赢羽行至一人迹罕至处,微微偏头,对身后道:“既早已到了,何不速速现身。”
月华照落,不及他满身银华。
公子如玉,发丝飘扬,来人一身白衣,银质面具覆于面上,月华照流影,海棠绽秋光,白衣公子正如从月华中走出来的谪仙一般,恰他折扇一摇,正是无限风雅。
君赢羽道:“集先生。”
集天玉唇角轻勾,笑吟吟地道:“二殿下。”
“二殿下可有想我?”
君赢羽报以一笑:“先生何等响当当的人物,自无需本王青睐。”
“二殿下怎知,草民不是心属殿下。”他又道,“若不是心里有殿下,吾怎甘心被人驱策?”
君赢羽不着痕迹转移话题,道:“若本王猜得不错,先生应当知晓镜云在何处。”
“那自然。若非如此,怎敢来二殿下处邀功。”
集天玉略有些调皮摊摊手,又笑吟吟地一叹,道:“当真是郎心如铁,我等仁义之士,这般为二殿下驱使,殿下怎就不动心呢。”
说罢,又回身点了点他的脸颊,道:“哦,我知道了,二殿下只喜欢文将军那样的。一腔报国之志,拳拳赤子之心。明明头脑聪颖,行事却又毛毛躁躁,每每做了危险的事,犯了错,总是要我们的二殿下替他善后。”
“我可好生吃味呢。”集天玉说罢,又轻轻一笑。
君赢羽道:“先生说笑了。请先生告知,镜云在何处。”
集天玉低头一笑,心道果然,此次还是碰了一鼻子灰,遂正了正神色,道:“还好二殿下神机妙算,早知公主出宫可能会有不测,便密令天玉暗中跟随。不过,二殿下,你手下的人出了内鬼,二殿下可知?”
“难得啊,二殿下被人将了一军。真是出好戏。”集天玉忍不住拍了一拍扇子,仿佛还有些幸灾乐祸,乐在其中。
君赢羽挑眉看他,集天玉赶紧正色,娓娓道来。却原来,镜云公主一行人回宫,路上,行至人迹罕至之处,忽有一兵士跳出来,当空洒了些不知名的粉末,众人当即晕眩,状若不敌。
那内鬼见状,自以为得逞,背起公主,一路便向西逃窜而去。却不料君赢羽手下奇人辈出,竟也有不完全受制于这等迷香的,悄悄便跟着那内鬼遁去。
集天玉当时在阁楼高处,并未受那些**散影响。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集天玉见数人遁去,也跟着追了上去。
行至半路,那内鬼好似发现了身后有人,遂停驻迎敌。不想,数人对阵一人,始终不敌,眼见落于下风,突然有一鬼面男子加入战局。
集天玉于暗处观察,他见那鬼面男子一身好功夫,手段决绝,招招狠辣,众人围攻之下,也只是伤了手臂,而与他对阵之人,俱已身首异处。
集天玉在暗处咂舌,心道自己佳人还未得,断不可在此处丢了性命。于是乎,只悄悄跟随,直到君赢羽唤他出现。
原委道罢,集天玉忽然扇指远方:“玉衡山。”
“百鬼夜行。”复又道,“殿下应当知道天玉所指。”
天边一颗孤星,忽地闪烁。
玉衡山上刚下过雨,颇冷,夜深露重,皓月当空。
鬼面席地而坐,闭目调息。
镜云公主蜷缩在一角,她太饿了,十分疲惫,虽然鬼面给了她吃食,可那些毫无盐味的烤肉只让她觉得腥,难以入腹。
山涧的洞中全是血腥气,那鬼面男子不知流了多少血,镜云却不敢多问,只觉他又凶又狠,只怕多说一句话,便会置自己于死地。
“你究竟是何人,何时才会放了我?”镜云公主辗转难眠,身上只余单衣,冻得也瑟瑟发抖。她心想,如此天气,倘若真睡着了,只怕翌日身上便会发起烧来,着实扛不住。
这时,她想起眼前男子身上有伤,却不知如何了,她忍不住唤了两声,却见面前人纹丝不动。
“鬼面。我可以唤你鬼面吗?”
镜云公主又唤了两声,见面前人毫无反应,于是便大胆地走近,却见那男子虽仍在闭目,但脖颈处和裸露的皮肤处一片潮红,显然是因为伤势在发热。
“你这是热病!必须要重新处理伤口!”
镜云公主大惊,忙要去脱他衣衫,半途却又顿住,心想还是要看一看眼前是何人,遂抬袖去揭他面具。
谁想鬼面男子此刻突然睁眼,眸光如鹰隼,冰冷的眼神如同来自地狱,令人不寒而栗。
镜云公主大惊之下向后退去,险些被裙裾绊倒。
镜云公主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我我只是担心你。你在发热。随时会有性命之忧。”
鬼面冷冷地望着她,许久,并不说话。正当镜云公主以为面前人不会再开口时,忽听他道:“公主观我面容,是否哪一日存了心思赶尽杀绝。”
男子虽依旧变声,但声音中的虚弱清晰可闻,可见确实病重。
镜云闻言默默,她不敢承认,她确实如此想过。她心下盘算,男子既然掳了她走,必有所求,短时间内应不会有性命之危。
届时,待二皇兄前来,救自己于水火,便可将眼前人身份告知二皇兄,再将歹人一网打尽。
鬼面见她不言,冷笑一声,复又闭目调息,不再言语。
夜色再深一重,破晓时分,忽听山涧外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雨倒不大,只是天气又冷了几分,再过片刻,又听洞外有窸窣声,脚步声。人还未到,骂骂咧咧地几句话先传进洞来。
“鬼天气啊鬼天气啊。怎的还下起雨来了!”来人没好气地道,“你们几个没用的东西,抓一个不会武的大夫都要本公子亲自出马,简直笨透了!”
鬼面警惕,睁眼看去,却见洞外已进来一行人。一个穿着锦衫的公子,样貌颇英俊,几个家仆模样的,说话颇讨好谄媚。
几人一边行来,最后还推搡着一个绑成“粽子”的人进来。
那“粽子”年纪有些许,形容狼狈,眉头紧皱,嘴里塞着一大团破布,看来十分狼狈。
鬼面见这一行人状态,心中略盘算一番,随即放松下来,继续闭目调息。
只听锦衣公子一边走,一边十分得意地道:“肖神医啊肖神医,你说你,跑什么跑?最后还不是被本公子逮到。倒不如一开始老老实实地听话。”
“粽子”看了公子一眼,摇摇头,呜呜了几声,好似有话要说。
“啥?你说啥?”
锦衣公子得意洋洋地进洞后,一看洞里有人,十分自来熟道:“哟!已提前有客了!本公子来此避避雨,不打扰吧!”说罢,只管寻了块干净之处座下,狗腿们赶紧上前捶背揉腿,公子半眯着眼享受,又继续絮叨。
“肖神医啊,你说你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实在京城中给本公子治病不好吗?非要跑到这深山老林里,害得本公子跑断了腿抓你。”
立即有狗腿道:“那是,公子让你给他老人家治隐疾,可是看得上你。是你祖上积德!”
说罢头上一疼,竟是被锦衣公子拿折扇敲了,公子干巴巴地辩解道:“什么隐疾,就是治病!纯治病!”
“粽子”呜呜地继续说话,锦衣公子听不分明,甚烦地指挥着狗腿上去把“粽子”嘴里的破布拿了,粽子道:“邵公子的病治不好,小民已说过,邵公子还需另请高明。”
“我呸!”说着气哄哄地走上前,拿着折扇指着粽子恶狠狠道:“你家才要绝后,你祖宗十八代都绝后!”
“我这我这我这揍不死你我!”
说罢便撩起袖子,折扇也不管了,风度也不顾了,跺着脚就要扑上去揍人。家仆见状,忙上去拦,这个抱着公子的腿,那个架住公子的臂,七嘴八舌地劝:“公子公子,莫要再给老爷惹事啊,老爷会打死咱的!公子,家法家法!不记得家法了吗?!”
“什么鬼的家法,老子先揍爽了再说!”
锦衣公子何等受过这种委屈,看样子一定习惯了无法无天,再想到隐疾无法治愈,邵家要断了后,这这这这等奇耻大辱,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拳头眼看就要向“粽子”招呼下去。
忽地动作一顿,竟是被人隔空打中了穴道,滑稽地定住身。
鬼面睁开眼,结束调息,冷道:“这位公子若只是避雨,请静声。”
锦衣公子眼珠转了转,立马嚷嚷道:“你是谁啊?!我可是京兆尹邵家的公子,你这糊涂蛋,有几个胆子,敢定我邵大爷的身!”
鬼面不说话,镜云公主走上前,施了一礼,略微倾身,在耳畔提醒道:“这位公子,您还是静声吧,这位,不知哪里的,穿衣打扮像是死士。”
锦衣公子只觉眼前春花烂漫,霎时怒火熊熊抛诸脑后。
“呀,真是位好看的小娘子!”立马能屈能伸道,“既是死士大哥,我当安安静静的,不妨碍大哥的事。”
鬼面见他还在喋喋不休,捡了身畔的石头来,隔空弹出一子,那锦衣公子立时安静了。几位家仆瑟瑟缩缩跪在一边,更加不敢造次。
如此这般闹了一番,众人都有些疲累,天蒙蒙亮时,雨停住。
山涧外有晨鸟轻蹄,雨打落叶的潇潇声,千事万物,静待天明。忽然,鬼面睁眼,长袖一抬,瞬间扫灭身畔火堆。
镜云公主还未惊呼出声,忽被人扼住喉咙,向后退去数步。
洞外,一片火焰照亮天空。
君赢羽衣衫款款,缓缓踱进洞内,抬眉,如水眸光被身后火焰照得愈发明亮。
“鬼十一郎。不想又见面了,真是宿命。”
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