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惜彤所住的小城毗邻省会,在地图上并不偏远,却似乎刚刚开化文明,走到哪都是闻性色变,更把早恋视为洪水猛兽。
大大小小的筒子楼就像一张情报网,总有几家太太喜欢坐在楼下唠叨一些所见所闻,昨天在马路牙子上看见男女手拉手,今天又在麦当劳看见男女学生写作业。还总是添油加醋,力争语不惊人死不休。
再这样的闭塞环境下,周惜彤虽然大胆,对于性也总是讳莫如深。但十六岁的雨夜,她就像被剥去封印,只愿缠绕在他身下,做个最为媚俗的女人。
她的转变,还要从游学旅行继续说起。
从省城游学回来,十二月已过去大半,距离期末考还有多远,掰着手指头都能算出来。还未分班,要考文理九门功课,把时间掰成两半也不够用。
每天都有刚印出来的试卷,摸一摸,还带着烫手热气。从前排传到最后,堆在桌上,比窗外的飞雪还要厚重。
在这样的紧张氛围下,体育课成为最后的栖息地。周惜彤也不再争分夺秒地看视频,趁着机会难得,与小姐妹一起打打排球,活动四肢。
但没打多久,篮球场沸腾的尖叫声,就把她们的注意力召唤过去。狭小的场地被围了几圈,周惜彤费力剥开重围,看见陆泽明穿着白色球衣,白色球鞋,转身接住队友抛来的篮球,起跳,扣板,运球动作像人一样干净。
他的进球不仅决定比分的逆转,更夺走所有女生的心神。
比赛结束了,一群汗流浃背的男生甩开背心,抄起饮料就朝嘴巴里灌。陆泽明站的离他们远远的,启开一瓶矿泉水,有节制地抿几口。无意望向人群,却视线一滞。
他将水塞进书包,迎着无数或明或暗的目光,走到周惜彤的身边。她微微一愣,快节奏的心跳,足够误以为刚刚打篮球的人是她。
风在两人之间打个迂回,吹歪薄薄一层刘海,也滋生了她小小的虚荣感。周惜彤在想:这么多人,里三层外三层,他偏偏谁都不瞧只能看到她一个。又悄没声地走过来,一点也不避讳靠的这样近,可不见别的女生有过这种待遇。
睨着她隐隐期待的眼神,陆泽明用毛巾拭着汗,冷不丁地问:“你还有空看热闹,单词背好了吗。”
按照正常的剧情走向,不是应该接过她递来的水,然后邪魅狷狂地凑到耳边说,我的三分球是为你而进吗。为什么到陆泽明这儿,一切都变得不诗意。
他洞若观火的眼睛让周惜彤垂下头,踢飞脚边的石子:“背...好了。”
声音细细弱弱,没有半分气焰,心虚与否昭然若揭。陆泽明了然地点点头,吐出一句:“agriculture”
庄重的英腔从他舌尖卷出,比听力磁带还要标准,却不会让人昏昏欲睡。只想躺在整齐草坪上,晒着阳光,听他朗读一首拗口情诗。
眉毛被皱出几道褶,周惜彤冥思苦想几分钟,终于琢磨出答案。她偷偷瞟一眼陆泽明,笃定地说:“agriculture,放弃,遗弃。”
“你的词汇量是不是仅限abandon”,陆泽明伸出手,在距离她脑瓜只剩一寸的地方,又匆忙停下,不自然地清清嗓子,“在这样下去,期末考试你可以直接放弃。”
周惜彤难得没有顶嘴,扁着嘴巴,垂头丧气地说:“我早就放弃了。”
“理综学的太差,三科加在一起也不过百,英语多考几分少考几分也决定不了大局。还好只是期末考试,顶多成绩单上难看点,被爸妈骂一顿,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好像被自己的逻辑说服了,又笑起来,嗓音晃荡晃荡响,很像用勺子搅拌的砂糖。不知是乐天还是没心没肺,不论陷入什么难题,周惜彤都不会被困扰太久,总相信未来不会比当下更差。
陆泽明无法苟同所谓的佛系人生。他嘴唇绷紧,刚想说什么,体育老师却吹起挂在胸前的哨子,呼喊着下课。
想到又要回到牢笼般的教室,周惜彤唉声叹气,拖沓着鞋底儿就要朝操场外走。却被他拽住羽绒服的帽子,动弹不得,只有老老实实转回头,冲他喊一声干嘛。
“你没报补习班吧。”
周惜彤摇摇头。
“那好,放学留下来补课。”说完,陆泽明捞起挂在健身器材上的外套,拍了拍,不把拒绝的机会留给她,转身就走。
其实这个做法纯属多余,对于陆泽明的一对一补习,周惜彤打死也不会拒绝。
一节极其无味的物理课,不知道回头看了多少次钟。下课铃确实响了,老师却置若罔闻,捧着习题册子讲解加速运动。
走廊里全是跑来跑去的影子,篮球被砸到墙上,留下一个黑点。门外这样热闹,每个人都焦急地抓耳挠腮,周惜彤思绪飘远,枕在书上发呆。
陆泽明斜一眼,用红笔敲她的桌子:“听课。”
“反正你马上就要给我补课了,还需要听什么。”周惜彤振振有词,“不如趁这个时间放松头脑,准备迎接陆老师传授的知识。”
陆泽明从练习册里抽出眼神,茫然望向她:“谁说我要教你学习物理。”
“你不准备从我最薄弱的学科下手?” 周惜彤有些疑惑,同样抬起眼,与他的视线交错在一起。
茫然对茫然,短暂的停滞后却又匆匆错开,只留下各自翻书的声音。
陆泽明拧开水杯,抿几口,试图消灭慌乱的证据:“你觉得你的物理还有补救的可能么。”
二十分,确实没有挣扎的必要。但这又给周惜彤的歪理添加佐证:“既然你都觉得没希望,那我还听什么课,躺平就好。”
等到老师哒哒走出教室,天色昏暗,像在瓶底沉淀的蓝墨水。
早就过了吃晚饭的时间,周惜彤却被他按在桌上,必须把题目解完才能离开。
“f(x)在区间[0,2]上单调递增,且f(1-m)小于f(m),这种给出明显范围的题目,应该怎么做。”生怕她走神,陆泽明见缝插针,总时不时提问几句。
周惜彤托着腮:“画出区间图像。”
陆泽明满意地勾起唇角,扯出一张草稿纸,俯身画图。灯管不算明亮,周惜彤没戴眼镜,只好将椅子挪到他身边。
明明是一道复杂题目,但经过他这双漂亮的手,三下两除就能解开。勾勒出来的图形一目了然,不需要解释,就足够点明思路。
“你也太神了吧!”她抱住他的手臂晃来晃去,没在意自己的胸脯,也紧紧磕到同样的位置。周惜彤闪着眼睫,连声调都带着欢快,“陆老师,我请你去小北门吃手抓饼。”
突如其来的碰触,水波般从少年的身体划过。陆泽明慌忙抽出手,喉结紧收,用水笔给纸上的坐标轴描边。又觉得这样太傻,把笔啪的一撂,告诉她:“我去趟厕所。”
周惜彤爽快地哦一声,催促他快去快回。
走廊里没有开灯,只有从教室倒映出的光。陆泽明的脸庞被照成昏黄,连带着帽子上的毛领,都被镀上一圈暖色。
他的眼眸垂落到窗子里,少女旋风般收拾好书包,从桌洞掏出一本娱乐杂志,仔细拜读。
她就像是一只笨拙的鸟,横冲直撞闯进他的世界。最开始他又烦又怕,捡起石头,不惜将她打的头破血流。但现在,他只想将自己磨成金丝笼,让她栖息在身边。
陆泽明承认自己有点喜欢周惜彤。
她是全世界的光亮所在,而他如此卑劣,只想从她的温暖里分取一杯羹。
也许是不常笑,唇角上扬的时候,连陆泽明自己都觉得突兀。他轻咳几声,还没来得及绷紧神情,却被从水房走出来的男生逮个正着。
男生神色惊愕,犹如发现了神迹。顺着他的视线扭头一看,揶揄地笑出声:“我就说嘛,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在风口站着,原来是在等同桌。”
陆泽明敛起笑意:“不是。”
早已习惯他这幅生冷做派,男生也不介意,大大咧咧地说:“在我这就不需要装了,一个班的同学谁还能嘴贱告老师去。你暴打四班那小子的事儿都传开了,哥们牛逼啊,看不出来还是练家子。”
陆泽明听得云山雾绕:“我打四班的学生?”
“别谦虚了,阚恒就是个花花胚子谁都看不顺眼,但在学校里面没人敢碰瓷。还是你套路深,趁游学的时候动手,夜深人静的也没个人证物证。”男生比出个大拇指,“不愧是年纪第一,想出的点子就是高。本来觉得你两耳不闻窗外事,关键时刻,还挺够意思。”
夜深人静,打架斗殴。
这不是他。
寒风凛冽,车棚落上拳头大的雪。他的声音比景致还冷厉,一字一顿,就像在浇灭所有的希望:“告诉我,是不是十二点以后。”
好不容易窥见光明,事实却逼迫他做回只会躲在暗处的人。
-
把娱乐杂志从头翻到尾,陆泽明还没回来。
将近八点,班里人去楼空,只有一群恼人的飞蛾在灯管围绕,而周惜彤就在这盏灯下写作业。
狂风冲进教学楼,空吊吊的没有充盈的生气,只是一具抽干的尸骨。周惜彤觉得害怕,脚背子都在打颤,但更坚信陆泽明不会让她承受恐惧。
他会来的。
但他辜负了期待,清楼的保安发现了她,打着手电将她送出校门。
回到家还没来及换鞋,周惜彤立刻冲进卧室,找到手机,输入一串早就烂熟于心的号码,却久久无人接听。直至凌晨一点,也没人拨回来。
怀着赌气的心思,她决定彻夜不眠,看看他究竟几时回电。但趴在床上,耷一下眼皮就睡着了。
再醒来手机仍被她死死攥着,摊开手掌,全是细细密密的汗。
输入密码,通话栏一片空白。
周惜彤飞快套上毛衣,跳下床,推开房门喊一声:“爸,早点送我去学校。”听到周安辉慢吞吞的喝粥声,为了突显任务的紧迫,她瞎编一句“今天轮到我值日,不早点去班主任会体罚,特别惨。”
做梦也想不到,天才刚擦亮,她就已经在教室坐好。而身边的陆泽明比她更辛勤,已经背好了一篇作文模板。周惜彤不想和他说话,但又想让他主动和自己说话,如此纠结,她想不出好法子,只好垂着脑袋喝豆浆。
不知道是她吸允的声音比较吵,还是陆泽明突然良心发现。总之他合上书,主动打破寂静:“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周惜彤心里蹿着气,吃完一整块芝麻饼,才不紧不慢地说:“为了等某个不守约的人被锁在教学楼了,在教室睡了一夜,能不早吗。”
陆泽明微怔,深不可测的眼眸像是裂了一角,直到视线落在她的羽绒服,这才神情自如,沉沉舒了口气:“别框我,你换了外套。”
“对,我是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但这不能证明我被扔在教室也可以装作无事,或者证明你一点也没有做错。”周惜彤的目光执着又凄楚,嘴唇抿成一条线,“作为你的同桌,我需要解释。”
她的声调随着眉心一并上扬,但看起来有些嘲讽。但脸色很差,眼底挂着青黑,足以想象她昨晚的睡眠状况。
陆泽明张了张唇,迟疑片刻,说出早就编造好的解释:“昨天家里临时有事,我妈打电话让我赶紧回家。忘记告诉你,真的很抱歉。”
他说这些话时没有表情,自然也分辨不出真假,周惜彤将信将疑:“我晚上打了那么多电话,你怎么不接。”
陆泽明攥紧手中的笔,低下头,遮住眼眸中的情绪:“昨天睡的早。”
“可我从九点就开始打电话,一直打到一点。原来可都是你主动打给我的。”她有些委屈,嘀咕说,“我连睡觉都握着手机,胳膊都压折了。”
说完她晃了晃手腕,不比柳叶条粗多少,轻轻一折仿佛真有断掉的危险。
周惜彤期待他的怜悯和亏欠,可他的话颠来倒去,也只有一声对不起。
聊到最后连她都觉得疲乏,从桌洞里掏出语文书,暗示话题的结束。但陆泽明却拿开她手中的课本,说出一件足够吃惊的事。
他要结束做她的夜晚朋友。
周惜彤愣住一秒,下意识说不可以。脱口而出的音量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可陆泽明却有说不完的理由,还有半个月就要期末考试,睡眠不够上课效率不高,不想影响自己的成绩,更何况放学后的补习也算是一种交谈。
最后,他说出一句让她莫名失落的话:“熬夜只是人们为了延长碌碌无为一天,而选择逃避的方法。不是解药,是毒鸡汤。”
他推翻了自己的承诺。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都是陆泽明,甚至在学校里的他看得见摸得着,但与隔着电话线的截然不同。周惜彤怀疑自己适合网恋,或许是追求得不到的距离感。
她将这个疑惑原封不动的告诉他,却得到撕拉一声的回应。
单词书被失手撕成两半,陆泽明没有犹豫,转手将它撂进垃圾桶。再转过身,半笑不笑地说:“看样子我白天和夜晚差距很大。”
他声音很沉,就像一块凭空坠落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甚至觉得恐慌。脖子上的冷汗黏住碎发,有些痒,又不敢去挠。
陆泽明看破她的紧张,笑一笑,似乎卸下所有的攻击力:“所以,晚上的我比白天的我究竟好在哪。”
也许是夜晚让人眷眷温柔,或许卸掉功课的陆泽明本就如此,他鲜活自在,有正常的喜怒哀乐,能听她说一整晚的话,能陪她读完一本书。也能挡在身前,把伤害她的人打的颜面无存。
而白天的他带着超乎寻常的威严,像一座拜占庭教堂,高高端于神坛,似乎生来就该享受她的瞻仰。她看得见摸得着,却读不懂教堂上巍峨雄壮的文字,亦如猜不透他的心。
她想了想,终于得出了答案。
太累了。
陆泽明沉默许久,然后抬起头,漂亮的眼睛没有神色,空荡且空洞。他嘴边的笑意却又那样大,像是在刻意讨好,整张脸呈现出怪异的分裂感。
他说:“你觉得累,是不是因为我太冷漠的缘故。”
不等她回答,他仿若梦中呢喃,小声的,自顾自地说下去:“从此以后没有陆则名,而我就是他。”
-
转眼就到了一年的最终章。十二月三十一日,周惜彤的生日。
但何其不幸,这一天不仅有英语小测,月经也没有消停的迹象,甚至还变本加厉,让她纠缠上间歇性的偏头痛,连续三天趴在桌上掉眼泪。无暇去顾及生日的事。
陆泽明却没有忘记给她备礼物。哈根达斯的定制蛋糕,直接打电话call到她家楼下,体贴十足。
她忍住隐隐约约的腹痛,穿着单衣冲楼下,兴高采烈地签收礼物。在碰到蛋糕盒子的那一刻,她立刻缩回手,打了个寒颤。
精致绝伦的磨砂盒子里,装着六寸的慕斯蛋糕,冰淇淋一层砌着一层,满鼻子香草味道。店家还好心地附赠一张卡片——甜味易化,美味易逝,还请尊贵的您尽量在两小时内食用。
若放在平时,周惜彤一定会仔细品尝,但此时此刻她连站着都困难,更别说再吃几口冷食雪上加霜。
陆泽明遗忘了她不适的身体,又或许短暂记得,转眼就忘了。
怀里的蛋糕盒子穿透衣服,将凉意刻在皮肤,又印在了心底。她走进单元楼,每一层台阶都疼到喘气,回到家,将蛋糕原封不动地撂进冰箱。
却收到了陆泽明的短信:[喜欢吗。]
本无意扫兴,但突如其来的失望迫使她敲出这行字:[你知不知道我来了月经。]
他说:[知道]
很快又回了一句:[但这是店里最贵的一款蛋糕。]
他这样说倒也没错,每个人都有自己挑选礼物的准则,有人崇尚实用,自然也会有人崇尚价格。没什么好奇怪,站在他的立场,无非是想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她。
但与想象之中还是不一样。
回到房间,周惜彤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她需要做个极其冗长的梦,来洗涤灵魂中的疑虑。
真是好运气,脑袋磕在枕头上就立刻睡得昏沉。直到铃声匆匆响起,她半睁着眼睛,摸到手机,却是陌生的号码。
指尖滑到接听,她好无力气地喂一声,刚要重新合上眼睛,却听到电话那端的人说:“有想吃的么,我现在去给你买。”
她将要重新进入梦里,翻个身,迷迷糊糊嘟囔一声:“我肚子好疼,想喝台湾餐厅的四臣汤。”
电话那端说了声好。
不知过了多了多久,她被听筒里狂风骤雨般的呼喊吵醒。她坐起来,捞起手机,发现电话已经接通了一个小时。
他不耐烦地说:“周惜彤你睡死了是吧,老子在楼底下站了多久你知道吗。”
周惜彤顿时神智清明,掀开被子,捞起衣架上的羽绒服:“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他挑起眉,将下巴埋进高领毛衣里:“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爷特地把窗户打破,滑绳索飞下来的,就连和你打电话的破手机也是从家偷来的。”
他口吻懒懒散散,却有不容置疑的力量,让她情愿相信,这些荒谬的话都是真的。
“下来吧,把衣服穿多点,我等你。”
周惜彤带上钥匙,蹑手蹑脚地合上防盗门,跑出单元楼。
陆则名穿着灰色的夹克外套,很单薄,半倚着废弃的电线杆。广告单被风刮的猎猎作响,短暂遮住了视线,却又被他飞快剥开,笑着走过来。
她是全世界的光亮所在,而他如此卑劣,只想把所剩无几的温暖,全部给予她。
数年之后,周惜彤早就忘记那个昂贵的、却不合时宜的礼物。
只记得十六岁的夜晚,天很沉,雨落的毫无痕迹,陆则名站在单元楼底下,怀里揣着一碗四臣汤,用背脊挡住所有的风。
陆泽明: 她是全世界的光亮所在,而他如此卑劣,只想从她的温暖分取一杯羹。
陆则名:她是全世界的光亮所在,而他如此卑劣,只想把所剩无几的温暖,全部给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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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Chapter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