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东郊行宫。
东行泰山的第一场夜宴。厅堂中坐满了随行的各国使臣。
献宝、祝词等礼节后,李隆基龙颜大悦,命以太子李瑛为首的众皇子率群臣行谢礼,以示亲好。
琉璃波光、觥筹交错间,礼部所辖四夷译官全神贯注地做着译文工作。鸿胪寺左右少卿、主簿今晚像一群花蝴蝶一样满场飞。而亲王大臣们分散在各处,谈笑风生间丝毫不见松懈。
戌时方过,歌舞妓乐师换了两班,各式酒盏仍然在个中能手之间推来换去。
酒香浓,月色浅,星云寥寥。空气中有暗香浮动。
李玙从宴厅中出来,想去花园里透口气。许砚提灯随行。
身后人声渐渐弱下去,主仆二人行至一处湖心亭。李玙坐下来,闭目养神。酒劲上冲,在脑子里悠悠打转。即便如此,清俊少年的背脊仍挺得笔直。
湖心亭的东面半椅着一片假山石林,怪石嶙峋,相互交叠着,从李玙与许砚这个角度看出去,正好可以从一方井口大小的圆洞中看到对岸的一树木芙蓉。
好巧不巧,此时花开半树,树下站着两人,从轮廓判断应是一男一女,看不清面容。
许砚想:说不准是哪个宫的宦臣和宫女在私会。胆儿忒肥。
只见那男子递给女子一个物件后,嘱咐了几句便走了。
并未发生什么偷香窃玉的艳丽场面。
待那男子走远,本坐在石凳上的李玙忽然起身,朝那树木芙蓉的方向走去。许砚脚下一动,赶紧跟上。
而此时还立在树下的辜小娥,也见到不远处有人影晃动,不想横生枝节,速速转身离开。
“站住。”
身后人传来声音,大约离她两三丈远,她听出是谁,脚步不停、走得更快。
李玙哂笑一声,道:“辜小娥。”
许砚闻言一愣:怎的又是这个不知好歹的猎户女?
被点名道姓,前头的人才堪堪停住。
李玙走上前去,影子很快就罩上辜小娥的。许砚手中的灯端端提着,斜照过去,两只人影交叠到了一处,在暖黄的光晕中浮动。
小娥回身,跪下行礼。
他没让她起身,也不言语,就立在那里,拿眼角斜睨着她。
小娥没有抬头,却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份目光带来的压迫,背后起了一层小疙瘩。身体的异样使得她不受控地轻微抖了抖。
两个人都自顾自地沉默。
许砚往后撤了几步。据他对他家三郎的了解,他这样应是不大高兴。
只听李玙道:“你可知,禁庭之内,男女私相授受是重罪。”
小娥没明白私相授受是什么意思,但听到了“男女”、“重罪”。
以辜小娥的年纪和阅历,其实对男女之事并没有很清晰的概念。辜阿大作为她阿耶,十几年来除了教她认识江湖,也致力于帮她建立是非观念:大部分的时候,好人做好事,坏人做坏事。不过,这并不代表好人没有做坏事的时候,也不是说所有坏人都不做好事。当然这后一层,还未来得及教与她认识,他就撇下她去了,就更莫谈深入认识男人和女人。
李玙此时盛气凌人的审判之势,犹如堂上判官,手摁着惊堂木,定人好坏。
小娥心道:他该不会以为我和李孩在做什么坏人做的事吧?
遂抬头,惊恐地看向他。
“知道重罪的意思吗?”李玙抬起手,在颈旁随意挥了挥,“要死人的。”
小娥被他唬住了,急忙否认道:“可是,我...我们没做什么。”
李玙挑眉,“哦,没做什么。”他对许砚道,“去找人来,羁去大理寺问话。”一拂袖,转身就要走。
这一番装腔作势,许砚还能不懂么。作势上来拿人。
小娥跪着往前挪了几步,拖住李玙的衣角,“真的没有,他是来送这个的。”
李玙回身,见她颤颤巍巍地伸长手臂,摊开掌心,上头躺了一只小瓷瓶。
他拈起来,放到鼻尖轻嗅。应是常见的外伤药。
他知道这几日吴漾在和辜小娥学骑马,问道:“是谁伤了?阿漾,还……”
“不不,”小娥急忙摆手,截断话头,“不是吴孺人。我给她挑的小矮马,安全着呢!”
李玙默了默。
小娥以为他又不高兴了,主动交代:“我如果说出送药的是谁,王爷可不可以只罚我,不罚那人?”
李玙看着她,酒劲儿有点上头。觉得这人听不懂人话。他明明问的是谁受伤了。
“你先起来,本王低着头说话脖子疼。”
小娥起身。
他伸出修长食指比划:“转一圈。”
小娥转了一圈。
“走两步。”
小娥走了两步。
“啧,”他挑眉,“跳一跳。”
小娥没有照做,抬眼看着他。
哦,伤脚了。
能走动,能教人骑马,应当不至于太严重。
李玙瞧着她,许是因为紧张的缘故,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眼睛里泛着光,在深蓝夜色中显得特别亮。道旁这株木芙蓉虽花团锦簇,也要逊色几分。
他本是有些烦躁的,呼吸却不知为何在这时候漏了几拍,故作沉声道:“你且回去罢。无论送药之人是谁,今日之事,如有下次,绝不轻饶。”
“……是”
来时气势汹汹的,却忽然不追究了。小娥往回走,顾着琢磨这王爷的脾气秉性,全然不觉走起路来已经一瘸一拐。
李玙盯着她背影瞧了一会儿,冷不丁吩咐许砚:“你去,背她回去。”
许砚想也不想便答道:“是。”立即又反应过来,“啊……?”继而有所领悟,“哦,臣这就去。”
方一抬脚,却被拦住。
李玙道:“等等,你前两天不是伤了手。罢了……”
许砚本想答:两条血道子而已,您晚点再问恐怕已经好了。却眼见李玙已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拦腰抱起了那个猎户女。
待李玙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时,人已被自己抱在怀里,以一种最费劲的姿势。而她显然比他还要慌张许多,头别开过去,浑身缩瑟僵硬。这让他感觉像抱了一块圆滑的大石头,饶是正值青壮年,双臂也逐渐有些脱力。男子汉大丈夫,放下是不可能放下的,他尽量稳住呼吸,道:“你得借点力给我。”
怀里的人答:“我能走,不如放……”
“手搭上来,”他不想再费力说话,“揽着我肩头。”
从宴厅到三王爷的寝殿,一段不算长的路,两人都觉得很漫长。
小娥的漫长在于:这是她第一次被阿爹和阿训之外的男人抱。
突如其来的,心中如长安城楼击打的晨鼓一般,槌槌尽力,震的她快喘不过气来。忽地又好似一团乱麻,搅和在一块,全然找不出一粒线头。
他这是要带我去哪?
他好香。
他出汗了。
他手触到的地方烫得发麻啊。
……
而李玙的漫长在于:双臂快没有知觉。
但他不说。
也决不能松手。
坚持到了寝殿,他几乎是把人缷到了一张贵妃榻上。
小娥依然沉浸在一种她尚无法分辨的混沌情绪中,身体摆正了,头埋得低。
李玙活动着肩膀和手臂,待逐渐回力,拉来一张凳子坐到她对面,坐得比直,身体微微前倾。
一出汗,酒劲散去七八分。他虽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如此莽撞行事,但这么长的时间,已经足够找出恰当的理由。
“脚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问。
小娥抬头,双颊如红云烧得发烫,神游一般:“啊?”
他指着她的脚,“怎么受伤的?”
“哦……这个啊……前,前些天赶路磨的。不碍事,一点也不痛。”
赶路磨的,为什么赶路呢?提起来也挺能让人动肝火的。李玙至今没弄明白她为何自做主张去赴五坊差事的事。
“五坊好玩么?”李玙淡然地问,紧接着自问自答,“想来是好玩的。脚磨破了也比在我府里生呆着强。”他掸了掸袖口,”方才给你送药的,便是你要好的同僚吧?”
要她讲实话么?
李孩算是要好的同僚;五坊呢,也的确比十王宅好玩一些。
不过小娥自知理亏,不敢如实答,不敢正面回应,只得细声细气道:“是我做错了。”
李玙看了她一眼,“哪里错了?”
她声音闷闷的,“阿训教训过我了,说我不知好歹,辜负了王爷和他的好意。”
“那你觉得他教训得对吗?”
“对……”她歪头想了想,吸了吸鼻子,“也不全对。”
“哪里对,哪里不对?”
“我承认,是我不知好歹。”她向来敢于认错,“你们这样为我筹谋,我却做了你们不想我做的事情。”
“嗯。”还算有点良心,李玙再问,“那他说得不对的是什么?”
“……”她头埋的低低的,半晌没有接话。
“不想说?”
小娥点点头。
为什么不想说?
李玙颇有耐心地等着,直到看到一滴水珠“啪”地掉落在那双因为用力交握而发白的小手上。
“辜小娥。”
“唔。”
“抬头。”
啪嗒,又是两滴泪砸下来。
李玙沉默几息,声音更冷:“我说,抬头。”
小娥抬起头,眼睛还盯着手背,使劲搓着被润湿的部分。胸口起伏着,却没有声音,是在努力控制。但情绪这玩意儿就像强盗,你越是躲、越是跑,它越要追上你烧杀抢夺,可以说是穷凶恶极。
李玙瞧着她,眼见着软的已不好使,便换了套章法,露出鄙夷神色:“哭什么?你们女子,整日就知道哭哭啼啼。”
小娥抬眼,杏眸含泪,却是一副不忿的神情,“我没有,我也不想哭。”小娥抹一把脸颊的泪,“可它不听我的,我不让它出来,它偏要出来。”她也挺讨厌这强盗的,半使劲地拍自己的眼,想给它打回去一般。
李玙本欲上手去拉,但不知为何觉得她这副样子好玩,看她没下狠力,继而道:“嗯,倒随了你的秉性。”
李玙没说重话,但的确还是在责备她。
可是她也不想的,她没有办法,她不知道怎么解决。自从辜阿大去世之后,她麻烦不断,几乎每一次,都是她的第一次。几乎每一次,她都搞砸了。没能保护阿耶,给阿叔一家添麻烦,自己都养活不了更何妨阿旺……
越想,就越气馁。
“王爷您说的没错,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不识好歹,不懂感恩,愚蠢至极。”
“哦。”李玙顿了顿,“你阿耶是这么教你的?如此说来,宗璞也就是个名声在外的浪荡客罢了,算不得侠义之士。”
小娥睁大眼睛,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噌”地站起来,眉毛眼睛鼻子紧凑到一团,胸口剧烈地起伏。
“他不是!!”小娥觉得自己即将要有更多的眼泪要往外涌,只得转身往外走,几乎是在逃跑了,叫道,“你是王爷,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我阿耶不是,他是全天下最最正直和善良的人!”
李玙牵了牵嘴角,起身慢吞吞跨上前几步,赶在她夺门而出之前拉住她的手腕,往回拽了拽。更加笃定,“若真如你所说,他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如何会教出你这样’不知好歹、不懂感恩、愚蠢至极’的女儿?”
“……”小娥咬着下嘴唇,喘着粗气,眼睛望向别处。
李玙乘胜追击,“若你今日不说清楚,明日我就让人到洛阳城、长安城到处与人说去。传上几月,说不上身败名裂,狠戳脊梁骨的效果还是有的。”
小娥脑子发懵,心中似有团火在烧,急得跺脚,“我阿耶他没有!!我——”眼泪再也忍不住,开了闸似的淌。
都说美人泪值千金,辜小娥的泪却是不要银子的,哗啦啦淌起来没个章法,可太难看了。
虽说难看吧,有人却仍然产生了怜惜之意。伸出高贵修长的手替她抹泪,有些薄茧的指腹滑过她的脸颊,粗砺而凉。他声音放得又低又轻,“既然没有,那你就得告诉我,你为什么知道不对还去做?”
小娥脸上被他抹过的地方,细细麻麻的。被一双朗若皎月的眼睛照着,人好似受了蛊惑,轻齿朱唇,“王爷和阿训,都是国朝的大人物,身边的人也都是顶好顶好的,我……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做什么也都做不好。”她抽抽噎噎,“赖在你们身边,就好似一团累赘。”
这回轮到李玙愣了一愣,“累赘?”
他同王忠嗣一样,想来想去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毕竟世间女子,谁不是依附父兄丈夫活着?他母亲,胞妹,寻常人家的妇人……为何偏偏她认为自己会是个累赘?
更何况,她还是自己恩人之女。
他挑眉,“可有人说你是累赘了?”
小娥似乎有预料似的,迅速摇头否认,“没有,是我自己这么认为的。”
这反应,十之**是有猫腻的。
但他忽然不想在她这里追究了,他得先安抚她。
“啧。”他松开她的手腕,换回那副了然而冷漠的神情,“你们女子,就爱胡思乱想。”态度却不复之前的咄咄逼人,转而问道:“这事如果换作你阿耶,你还会觉得自己是累赘吗?
小娥摇头:“不会,他是我阿耶呢。”
“这事的症结就在于此了。”他非常肯定。
她一双大眼睛望着他,充斥着求知欲。
对面的人喉头微微动了动,沉声道,“你之所以会对我和阿训的好意感到负担,是因为你没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他循循善诱,“你阿耶他救过我、是我的恩人,这你是知道的。”
“知道。”
“你阿耶是阿训的师父,这你也是知道的。”
“知道。”
“而阿训之于我,情同手足。这几对关系里头,有亲情、恩情、有师徒之情、兄弟之情。这世上的人与人之间,除了这些割舍不开的情份,还需得讲一个义字。因此,仅他把你托付给阿训这一项,我也会看在阿训的面上不遗余力给予你照拂,更何况还是我的恩公之女。这样说,你能省得么?”
“好像省得了一点。”
“所以,基于这样深厚的情义,我照顾你就和照顾自己的胞妹一样,本质上来说无甚区别。”
这下小娥听懂了。
他关照她,完全是出自对阿耶和阿训的情义。胸口的小鼓槌这才逐渐停止敲击,取代它的是一丝莫名的失落。
“可您怎么可能是我阿兄……”小娥退后一步,与他拉开距离,警惕地扫了一眼四周,捂着脖子,“若传出去,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唔……”李玙一脸正经,“有旁人在的时候的确不妥,毕竟我还背着个王爷的身份。不过,四下无人时,你可以和我的胞妹永宁公主一样,唤我玙哥哥。”他看着她,像一个狡猾的猎人,等待着猎物俯首称臣。
但辜小娥是谁?她本就是一个猎人。即便看不清前方,也对情势有天生的机敏。
“王爷。”
“嗯?”
“四下无人是什么意思?”
“四下无人,就是没有旁人在的意思,”李玙轻咳了一声,“比如现在。”
小娥消化了这个新词以后,摆摆手:“不了不了,还是就叫您王爷吧,这样好记,免得叫错惹祸。”
“……”
“不过您方才所说的情义,我完全懂了,还特别有体会。其实不止人与人,人与动物牲畜之间也有情义,就好像我和阿旺、小白、还有最近新结识的小矮马,我照顾它们、它们也照顾我,情义相当深厚,从未觉得彼此是累赘。”
“……”
她顺着这个思路想,顿觉醍醐灌顶,诚恳道:“之前是小娥的想法太狭隘了。”她再后退一步,给端端正正他行了个礼,“既然您看在阿耶和阿训对我如此有情有义,我也应该看在他们的面上对您加倍有情有义。以后有用得着小娥的地方,您千万莫要含蓄。”
辜小娥自觉今晚对这位王爷的认识又深了一层,不觉有些沾沾自喜。
而在李玙眼中,又是另一番情形。
这个人,从来不信本王爷,也就罢了。忤逆本王爷,也可以宽宏大量。但是——
与阿猫阿狗相同的情义?!
于是,在小娥尚沉浸在成长的喜悦中时,李玙再一次拂袖而去。
这次是真动气。
王爷之怒,伏尸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