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东登封禅出行的前一夜,虽未解除各里坊的宵禁,但这次出行牵涉人数之多、部门之广:皇家亲眷、文武百官、各国使臣、仆从奴役……及至午夜,长安万年两县北面各坊、东西两市彻夜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子时漏断,本应万籁俱寂,却阴差阳错成了多少人的无眠夜。
李玙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故意不去想前朝的糟心事,年少气盛,旖旎心思自然而然地爬上心头。半梦半醒间发起了春梦。映入脑海的,竟是第一次见辜小娥的场景。
【不让播】
这是一种现实中从未有过的体验。
待一阵战栗和余韵消去,李玙忽然惊醒,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梦。起身,两手撑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舒坦之余,也有些莫名:自己怎会对她做如此不入流的梦?
而此时的小娥,浑然不知自己已被人“拿捏”了一番。
当她回到屋舍,外出忙碌的其中一位同僚已经回来了。
细长人影盘腿坐在榻上,正在收拾包袱,见她进门,惊喜道:“呀!妹妹,新进的人竟是你啊!”
小娥也认出了她,这样的样貌,想忘记都难。细长的身形、细长的眉眼,正是那日十王宅外头与她搭讪的柳条阿姊。
“是你呀,阿姊!”
“来来来,快过来。”柳条前来拉她到跟前,“那日我听说你被金吾卫带走,快吓破胆,如今能来当差,想来是了了官司。”
小娥有些不自在:“没想到阿姊还记挂着我。那事闹了个乌龙......”她把事情原尾说给柳条听,隐去李玙的部分,只说是调查清楚就让她来复差了。
“原来是这样,那你可真倒霉,听说那些人里面好多是突厥送来的细作。”柳条神神秘秘的,“只是他们太笨了,连最基本的文书也做不像,让人发现了破绽。”
小娥一脸惊诧......不敢想自己若是被误认为细作会是个什么下场。
这时候,另一位同僚也回来了,是位皮肤黝黑、长了琥珀色眸子的胡女。
见她回来,柳条自然地转换了话题:“米浮快过来,见见咱们的新同僚。”柳条殷切介绍,“这是辜小娥,这是米浮,哦对,忘记同你说,我叫费连连。”
聊了半晌,这才才知道人家的名字。小娥立即进行自我反省:自打来长安,见的陌生人的速度比兔子下崽还快,自己得改掉不善同人讲话的短处。
小娥问费连连:“费阿姊,你的两只小猞猁呢?”
“在,明天带你去见见它们,长这么大个了。”费连连一边比划,问小娥,“你的阿旺呢?”
“托给别人了,我怕自己养不好它。”
“也是,猎犬都得从这里筛一遍,遭不少罪,若是太出色被人瞧上了,转头就成了人家的忠犬。”
两个人一来一去地互相熟络着,收拾完当的米浮也凑上来坐到跟前,认真地看着她们聊。
费连连道:“米浮不会说话,但她能听。”
小娥看向米浮,冲她点点头,手掌做了个礼。
米浮也同样回了个礼。
小娥道:“刚刚听李孩小使说,你们明日要随圣驾去琅琊郡,快快歇息吧,等你们回来咱们再说话。”
米浮和费连连惊讶地看着她。
费连连问道:“女使本就不够,你为什么不去?”
小娥想了想,寻出一套说辞:“刚来,约莫没安排上呢。而且我人不够机灵,怕办不好事。这样正好,我在这里守着。”
费连连宽慰她:“嗯,这样也好,省的奔波。咱们不比做主子的,出去一趟还不知道遭什么变数。”
小娥当真了,一本正经否认:“阿姊多心了,你们都会平安的。 ”
熄灯后,两个姑娘还强忍着睡意聊了些趣事才渐渐睡着,而米浮很快打起了呼噜。
不过睡了两个多时辰,就到了出发的时候。费连连将将睁眼,听到外头李孩敲门、喊道:“三位小娘子,醒了么?”
“你这一嗓子,没醒也醒了呀!”费连连没好气道。
李孩只当没听见,继续做传话筒:“宫里刚来消息,说今年纳贡的鹰犬数量多,分下去的人不够用,让咱们剩下的全都随驾去泰山。所以辜小娥,你也赶紧收拾收拾,同二位小娘子一齐出发。”
睡梦中,小娥听到有人叫她名字,周遭依旧一片朦胧。她揉着眼睛问:“怎么了?”
费连连喜道:“快起来,咱们等会儿一道出门。”
几近辰时,小娥、费连连、米浮、李孩四人一同到达了兴庆宫门前的广场上。这里聚集了上万人,皆是出行的随扈,各衙署、各国使臣均矩形列阵。小娥他们来得不算早,被安排在了五坊阵列的东南角。位置虽然靠边,但离太极宫城楼倒是不远。
放眼整个广场,多少人都在巴望着,希望能借此机会一睹大唐圣人天颜。
辰时整,太极宫城楼上敲响了第一声鼓,如同长安的每个早晨。只是这次不一样,在厚重而绵延不断的鼓声中,李隆基出现在了城楼上,身后是众后妃与亲王。
广场上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足够淹没所有人。
这样狂热的氛围中,隔了几十丈的距离,小娥也踮起脚打望,虽然辨不清圣人高矮胖瘦,但却一眼认出了站在圣人身后的李玙与王忠嗣。或许因为有过交集,在她眼中,他们比其他人都更显眼。就好像站在城楼上的一个个小人,仅他二人是清晰的。
正当小娥出神的时候,费连连戳了一下旁边的李孩:“李小使,我问你,这封禅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么多人出行都是干什么的?”
米浮闻言,瞪大一双深陷在眼窝里头的眼睛,小娥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望向李孩。
“咳咳,这个嘛......”李孩打小在庙里长大,从不打诳语,有什么都照实说,“封禅这词,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好像是一个什么表彰的仪式。听说是从黄帝就开始了,从始皇帝开始有文书记载。从本朝开始,这仪式有点像圣人向天帝表功的意思。至于这封禅内容嘛,分了好些个仪制,有祭祖宗、有拜神,咱们的差事也就是和狩猎有点干系。我估摸着啊......”
“你大声点。”不知道是周围声响渐大,还是李孩声音越来越小,让人听得模糊,费连连急切地催促道。
李孩白了她一眼,不满意她的态度,但也提高了声量:“我估摸着,就是圣人想听听百姓怎么评论他,找机会出远门玩儿呢!”
“哦——”辜、费、米三人恍然大悟。
费连连喜道:“那我们岂不是也能沾圣人的光,四处游历一番。”
米浮喜上眉梢。
小娥呵呵傻笑。
李孩见三人不正经的模样,嫌弃道:“好生办你们的差事吧,办不好,仔细挨打。”
而实际上呢,跟着队伍行进了五六日,也没有什么正经差事派到他们头上。几个人除了偶尔帮着照看朝臣命妇的猧儿鸟儿,整日就靠闲聊打发时间。四人也因为这十二时辰无间断交流迅速熟捻起来。
只有一项——长时间走路让小娥有点吃不消,脚底磨出几个大水泡,走路一瘸一拐的。再走两日,鞋底几近磨穿。从前的鞋袜衣衫都是辜阿大去集市上给她买来的,她自己女红不怎么行。这一日正午,两只布履彻底破了洞,队伍修整时,小娥坐在行道旁举起一双鞋,隔着洞和一枝柳条圆眼瞪长眼。
见此状,费连连自告奋勇,声称要给小娥纳一双加厚鞋底,脚底触感如同踩在棉团上一般舒适。
米浮听不下去,忍不住比划起手语:“你可拉倒吧,你那女红,别给小娥摔大跟头。”
李孩叹一口气,无奈道:“你们三个小娘子,一个比一个不着调,关键时刻还须靠我。小娥,你脚这么着不行,明儿个我去寻些药来。你说你,也不是大户人家养的小姐,怎么这么不皮实。”
小娥自己倒像个局外人,看好戏似的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听到这些,心头晒足了太阳一般暖烘烘,不好意思挠挠头:“都怪我、都怪我。”
鞋底没纳好、药也来不及找,当日午后就来了消息:此次出行的第一次围猎定在三日后。因着临近东都,围猎地点也选在离洛阳东郊行宫不远的一个狩猎场。
因要在洛阳停留十几日,出行的人往返于行宫与猎场之间。为了保证休息,狩猎场周围设了相应的营帐,以供休息和聚会。
而小娥这样的闲杂人等也被分派到了各宫各府去。
李孩是个得力的,被分到东宫。米浮派给了三王爷李玙的生母杨妃和胞妹永宁公主。费连连得了信,出发去了惠妃处。而小娥,则是被人领到三王爷內眷营帐前的空地上。
等了一会儿,韦绣绣和吴漾从营帐中出来,身后跟着三两个女使。
这是辜小娥第一次同韦氏和吴氏打照面。
她一身枣色的粗布点花襦裙,站在几个五坊小使中间,微低着头,眼睛偷偷地瞄向二位孺人。
一个美艳、热烈;一个清雅、朴素。
嗯,与他都挺般配的。
韦绣绣的女使吩咐了几句,身旁的小使们便各自领了差事散去,不大不小的空地上只剩小娥一人。
这样一来,就算穿一身泥巴色也显得很打眼了。
女人对女人的敌意向来可以没来由,韦绣绣不那么介意和自己分享丈夫的吴漾,却觉得这个辜氏女十分刺眼。
她经过跟前,趾高气昂地、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头地打量了一遍,语气笃定:“我当是个什么妖媚狐子,不过如此。”
小娥低着头,只当没听见。
韦绣绣见她无甚反应,也不计较,左右她已下了判语,谁反对都无效。遂抓过旁人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离开。马蹄强劲,尘土飞扬。
小娥朝相反的方向微微偏头。见到阿惹牵来阿旺,走到她跟前。
“辜小娘子,给你这个。”她把拴狗绳交到小娥手里,“五坊里应该同你们交代了,担心伤着人,这些助猎的狗儿平日里都得缚着绳子。”
小娥接过来,“谢谢你,阿惹姑娘。”
阿惹没说什么,转身要走。
“等等,”小娥叫住她,“上次的事,阿训教训我了,是我不对,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阿惹回身,见到她确实是非常歉疚的神情,才开口道:“我没什么。道歉的话留着同王爷讲吧。”
同之前一样,她并没有机会见到王爷。想道歉但没有这个场合。
小娥这次的差事是跟着吴孺人。
吴漾不像韦绣绣,从小跟着韦氏子弟骑马射猎。她小时候在闺阁里习书画琴棋,年长一些便被困在掖庭。常年劳作和忧思,无尽蹉跎,年轻女子鬓间已生出几丝华发。
这日下午,吴孺人说想出去走走,小娥也陪着。不知不觉到了马场。挺热闹的,韦绣绣、李玙的胞妹永宁公主、还有几位王妃和公主都在马场练习骑术。
秋风瑟瑟,寒意浅浅。呼吸间已不见了夏日潮热。
吴氏和小娥一行人站在场边安静地看。
吴漾人清瘦,说话声音也细软,她问小娥:“辜小娘子,你会骑马吗?”
小娥答:“会的。”
“是你父兄教的吗?”
“嗯,我阿耶教的。”
“骑马是什么样的感受呢?”吴漾认真地问。
“唔……”小娥也认真想了一阵以后答道:“最开始,阿耶给了我一匹小小马,它身体比我要热,坐上去一颠一颠的。后来学会了,换了一匹鬃毛白蹄大马,我坐上头,它跑。非常快,我又怕、又感到刺激,于是想让它更快、更刺激。”
“你不害怕摔下来吗?”
“害怕,但是我更想要它跑起来。”
“为何?”
“因为……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小娥老神在在的,截住话头。
吴漾好奇道:“什么秘密?”
小娥一只手“策马”,一只手伸出去,张开五指,“若是在策马飞奔时像这样伸一只出手、张开手掌再收拢,就能……捉住风。”
“捉住风?”吴漾被她的描述吸引。
“没错,捉住风。”小娥手掌半窝,“就像这样,它就在你的手心里打转。”
“就像风筝飞上天?”
“就像风筝飞上天。”
“就像吹皱池塘水?”
“就像吹皱池塘水。”
山峦有风,树叶有风,落花有风,飘雪有风,万物有风。
吴漾想:我好像从没有拥有过风。
她问小娥:“你能教我骑马吗?”
小娥歪着脑袋问:“我可以吗?”
吴漾笑道:“当然。你愿意的教我这个笨学生的话。”
小娥仔细打量了一下,觉得她身板有些娇弱,可能不适合剧烈活动。于是像恐吓小孩那样夸张道:“摔了很疼的哦,我小时候骑马摔脱臼过。”她摆了个奇怪的姿势,“大概就像这样。”
好好的小姑娘,把自己身体扭成一颗歪脖子树,呲牙咧嘴的。
吴漾捂嘴笑起来,同时又难免失落叹气:“这样啊......”
小娥循着她落寞的目光望向马场中嬉戏的女眷们。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袭上心头。
小娥想:她也好像一只落单的小猴子。
小娥对吴漾说道:“我去去就来。”
她小跑步去对面的马厩绕了一圈,又小跑着回到吴漾跟前,仰着脸,鼻尖微微渗出小汗珠,两只梨涡浅浅坠着,一张干干净净的笑脸。
“我瞧过了,有南边来的小型马种,适合吴孺人。”
“真的?”
小娥重重点头,“真的,吴孺人可以先回去换骑装,他们一会儿就能备好。”
事情有了转圜,吴漾很高兴,拉起小娥的手,道:“谢谢你,辜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