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娥没有昏睡太久,大约在子时醒转。床又大又软又香,以至于她认为自己在梦里。
她抻长手脚,拥住锦缎的绒被翻了个身,忽然清醒。
这里难道是少年郎的家么?
屋里没有旁人,留有一盏昏黄的灯。小娥借着光环视四周,空间不大,陈设简洁,月光皎皎,被窗棂刻画出奇巧可爱的形状。
夜里醒来是有些尴尬的,继续睡最好。她摆成容易入睡的姿势,但怎么也睡不着。因为口渴、饿的发慌。嗓子像块被风干出细纹的肉片;手抚在胃上,如同摸到了脊椎骨。
她忍不住起床转了转,发现桌上放了一个食盒,里头乘有一晚梨汤,尚且微微冒着热气。
好,好。
她端起碗,擓一勺送到嘴里,清甜可口,仿佛四肢百骸都被浸润了,于是急急吃起来。
听到屋里有动响动,有人在屋外轻轻扣了扣门。
“小娘子可是醒了?”是个陌生男子。
小娥停下动作,清清嗓子,却还是像只破了的风箱:“醒了,请问阁下是?”
“我叫许砚,我家主子命我来候着。桌上的食盒你看到了吗?若是饿了,可以用点。大夫来过了,汤里头里头加了味调理肠胃的方子。”
梨汤大半已经下肚,小娥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了,谢谢许公子。”
“没什么。你用完早些休息,我今晚都会在外头候着。”许砚言语关切,声音却冷冰冰的,“哦对,叫我许砚就行。”
许砚对这个辜小娥没什么好感。虽然知道辜家是李玙的恩人,辜阿大还很可能是因为那件事丢了性命,李玙对辜小娥多关照些也在情理中。但她人才刚到长安,就惹出这些是非,三郎成婚在即,千万不要再生出什么枝节。
小娥听出来许砚没有太多和她搭话的意愿,吃完梨汤便躺回床上,即使她现在有一肚子问题,也只好憋着。
翌日清晨,她再醒来,原本候在门外的许砚换成了一个叫做阿惹的侍婢。
她给小娥准备了晨食,也告知小娥:这里是三王爷李玙的宅邸,因为辜阿大那次在山里救过王爷,所以王爷才会救她。至于各中缘由和细节,阿惹并不清楚。
小娥一双杏眼瞪成了两只小球。
“王爷?”
那少年郎竟是位王爷么?
这个事实给她的震动太大了。她猜过他许是长安城中哪家的贵公子,却没想到是真龙的龙子。
她脑海里又闪过了山中那晚飞过天边的流星。不过短短两个月,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阿惹见小娥呆若木鸡一般,伸出手在她眼前晃晃,助她回神。
“眼下小娘子身上官司已结,还请在府中修养几日,王爷得了空有话要和姑娘说。”
小娥应了,又关心起大安坊的亲戚来。
“阿惹姑娘,想必我堂叔一家还不知道我被捉走了,我能给他们传个信吗?”
阿惹道:“小娘子无须忧心,王爷已经派人去过了,他们很好,你只管安心在这里等着王爷传召便是。”
得知辜阿大一家并未因她受到牵连,小娥松了口气,心想:虽然没受牵连,但差事不成,银子多半也需退还给主家,待她向少年郎,噢、王爷道完谢,一定要再想法子尽快帮堂叔把银子挣回来。
用完晨食,阿惹去把阿旺牵到了小娥住的偏院。见到小娥,细犬先在地上滚了三圈,又绕着小院跑了四五圈,才扑到小娥跟前,用两条后腿站立,前爪扑腾不止。
细犬身长体健,站起来已到了小娥肩膀的高度,她张开双臂抱住它,任由阿旺的头顶拱她的下巴。
小娥被它咯得发笑:“好啦好啦,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细犬得了令,不站着扑腾了,开始围着小娥绕圈。
阿惹见状心道:这几日它不吭声也不进食,还以为是只高贵的猎犬。
接下来的几日,阿旺陪着小娥在偏院里,等待着同李玙见面。
第三日的早晨,小娥洗完脸,听见外头闹哄哄的,像是有很多人,也有奏乐声隐约传出。
看她好奇地竖起耳朵,阿惹道:“今日是王爷的纳娶吉日,忙过这几日,王爷应是能得空见姑娘了。”
“噢,这样啊。”小娥看着乐音传来的方向,好似宫商角徵羽有了具体的有形状。
到了第七日傍晚,李玙依然没有来,小娥有点坐不住了。她想:他这样的贵人,说要见她,会不会也许只是客套一下,其实是在等她自己识相离开呢?
她想起来李玙从山中小院离开那晚,阿耶同她讲:
“咱们以后的日子,若是有了仇家,莫去寻仇。若是有人要报恩,也无须受。阿耶只希望你这辈子,没有什么挂碍,终日能得些快活。”
困极的阿旺把头懒懒放在小娥脚背上,留着一只耳朵听父女俩讲话。
小娥指着它问:“像它那样么?”
辜阿大笑:“有人照顾、有人疼,还不用出去抓兔子,自是比它还要快活。”
第八日早晨,小娥本打算等阿惹来了同她说一声,自己要走了、并托她向李玙道谢。快到午时,仍不见人来。她担心再晚些回大安坊会赶上宵禁。自己的户籍文牒被收了,还不知道怎么办,必须赶在白日里回坊。
她想:这是王爷的宅邸,外头应该也有许砚阿惹那样的仆从侍婢,托他们转告也是一样的。
方才踏出院落,就被人拦住了。
是那位年少的王爷和身边的侍从许砚。
等了许久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让辜小娥不知所措。她觉得自己应该行礼,但不知道拜王爷该行什么礼。于是像阿耶当晚那样,跪在地上,额抵着地上的石板,细声道:“民女辜小娥见过王爷。”
一旁的阿旺见小娥伏在地上,以为她要就地休息,于是也一屁股坐到地上。眼珠滴溜滴溜转,轮流瞧这三人。
许砚看着这猎户家的女儿和狗,觉得十分滑稽。
李玙没有什么表情,只道:“起来吧,在我宅邸里不用行那么多规矩。”
小娥从地上起来,额头上顶了一团尘土,她拿手随意拍了拍。
李玙看了她头上的灰尘一小会儿,联想到几次见面,她种种鲁莽憨傻的行径,觉得挺新鲜。于是指了指自己额头,示意她没擦干净。
小娥会意,试图把两只眼珠聚集到额头,仿佛这样就锁定那团灰似的,再使劲擦,搓得额头有些发烫。
李玙制止她:“好了,再搓要破皮了。”
小娥停了动作,看看李玙、又看看许砚,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摆。
“你这是要去哪,阿惹没同你说要等我么?”李玙问道。
“她说了的,只是...”小娥没有说出真实想法,“只是我怕打扰王爷太久,且耽搁久了家里人也要担心,想着今日就回去......”
李玙心道:场面话也会说几句,也不算完全痴傻。
许砚听到她准备不告而别,不忿道:“王爷好心救了姑娘,姑娘竟然打算不道一声谢就要走么?”
“不是的不是的,”小娥急忙摆手解释,“我本想请阿惹姑娘转告,可她今日没来,我就想着出来看有没有其他人可以帮我同王爷道谢。我想赶在宵禁前回家,怕来不及,所以才......”
李玙道:“若想见你堂叔他们,晚几日也无妨。你先跟我出去一趟。”
***
揽月楼在东市的东北隅,四周有高树花坞相绕。同那些立在繁华中心的酒楼不同,揽月楼不仅位置偏僻,连个像样的门楼都没有,只在密林的不同入口处设置了拴马石,每个入口仅有一条路通向相应的包厢,是极为私密的聚会场所。
这样的地方在长安城并不多,毕竟圣人最忌讳的事之一,便是皇子、臣子们的私会。然而京畿长安万年两县,有这样一两个地方留给各国巨商们谈谈大宗跨国贸易,也在情理中。
从十王宅到东市中间隔了两个坊。托李玙的福,小娥不仅盖过了舒服的锦被,吃上了好几日可口的饭菜,眼下还第一次坐进了马车里。她的这辆车跟在李玙的后头,分别由许砚和阿惹来驾。没过多久,两辆马车便停在一片密林的入口处。辜小娥坐在车中等,直到阿惹唤她下车。
李玙已经站在了入口处,除了他、许砚、阿惹,小娥发现还多了一个人。那人身穿白衣,身量高出许多,高眉深目的,是个胡人。他本来在同李玙说什么,说完往后退了两步,正好撇见了方才被许砚和阿惹二人挡住的自己。
第一眼很短。
第二眼却像鹰爪一般,瞬间攫住她。
李玙正好背对着他们,并未注意那束凌厉的眼神,对辜小娥道:“你跟我来。”
那人目光非常直白,小娥自然也感受到了,她回看了他好几次,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人。
他认错人了吗?
她努努嘴,一头雾水地跟着李玙向路径的更深处走去。
由于那胡人的目光追得太远,许砚和阿惹都发现了异常。
许砚用胳膊肘戳了一下他,问道:“怎么,你认识她?”
胡人这才收敛眼神,反问道:“她怎么会和你们在一起?”
林间小道上,李玙和小娥一前一后走着,这道路弯弯曲曲,比上次牢房里的不知道长多少倍。但小娥这回没有勇气先同他讲话了。
她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做什么,只是保持着半丈的距离,一步一步地跟着走。
李玙显然也没有要同她解释或者说什么话的意愿。他有许多别的事需要费神。
道路尽头,李玙将小娥引进一间包厢里,并让她在一扇屏风后头等一等。自己则回到外间,摆出茶具,一件一件摆弄起来。
小山重叠,隔着薄纱上的天地江河,小娥胆子大了一些,抬起头瞧另一头的贵人。
他今日穿的墨绿圆领小衫,玉冠束发,背脊挺得笔直,精神专注在手上的动作。明明只是在烹茶,却像一个施针的大夫一样心无旁骛。
而在揽月楼的入口处,李玙邀约的客人正翻身下马,同守在车旁的三人点头示意,急匆匆往里走。那白衣胡人要上前说什么,被他制止。
“我先去见三郎,有什么事一会儿出来再说。”
包厢里,小娥正盯着李玙的轮廓神游,忽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扰。
来人拉开门便道:“抱歉,来迟了。”
李玙道:“无妨,坐。”
那人坐到李玙对面,态度关切:“发生什么事了,约我到这里来。”
李玙递过茶盏给他。
那人喝了茶,想起什么,继而问道:“是前几日在宫里跟我说那事?”
“是。”
“成,都安排好了。人可带来了?”
小娥在屏风后头听着二人打哑迷似的对话,生出一种奇怪的预感,并且总觉得另外那男子的声音,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只听李玙道:“你且出来吧。”
小娥从屏风后走出去。
李玙伸出修长的食指点了点辜小娥:“这便是……”
“阿训?”
“韭韭?”
打照面的两人惊喜地看着对方。
显然,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
“韭韭,你怎么在这里?”
“阿训,怎么会是你啊?”
李玙看着紧握在一起的两双手,抿了口浮绿的茶汤。
阿训是王忠嗣入宫前的乳名,这李玙知道。但是,韭韭?
但如果此时再问辜家父女是谁,就显得王爷的手段有些局促。他选择沉默。
两人久别重逢,激动一阵,终于意识到了旁边还有个人,于是整理好情绪,一起坐到了李玙对面。
王忠嗣:“韭韭是她的乳名。”
小娥:“嗯嗯,是我乳名。”
李玙:”……”
王忠嗣继续解释:“按年龄,我是阿兄,按辈分,韭韭是我同门师姐。但师父是她阿耶,她又吃不得苦,所以并未学到什么真功夫。”他转头问小娥,“怎么,你没同王爷说过?”
小娥摇摇头。
从面上无甚表情来判断,李玙显然不知道辜家父女这块内容的来龙去脉。
但听完王忠嗣这么说,他也立即明白了。
王忠嗣前几年得了圣人恩准,去实现他江湖行走的游侠梦。少年郎意气风发,远离了庙堂,恨不得纵死犹闻侠骨香。不仅结交了不少名人义士,还拜了一位当世无双的剑客做师父。
至于这位师父是谁,算是秘辛,不过李玙是知道的。
剑客名叫宗璞。
剑法如其名,如璞玉、去雕琢,出鞘不见影,杀人于无形。
谁能想到,一个剑客,为了隐姓埋名,给自己取名叫辜阿大。
李玙问道:“所以你本名叫宗小娥?”
小娥摇头:“不是的,我阿耶平日里就叫辜阿大,做剑客的时候才叫宗璞。”
李玙:“……”
一来一去间,王忠嗣也把事情串起来了。
李玙遇刺,辜阿大碰巧救了他,却在不久后遭到报复灭口。李玙前一阵寻的,就是这个孤女。
而王忠嗣自己,得了辜家的白鹘传信,信上辜阿大说自己遇仇家找上门,命不久矣,要托孤给他。他得信后赶去,却晚了一步。
所以,过去这几月,李玙与王忠嗣两路人,都在寻找辜小娥。只因一个城门守军的过失,阴差阳错到今日才碰面。
按之前李玙找王忠嗣帮忙的意思,是想把辜小娥托给他带去西域,以免再遭人暗算。他虽是皇子,却明白自己是泥菩萨一座,连累了她父亲,莫要再害了她。
而王忠嗣本来也打算遵从辜阿大的遗愿,将小娥带去西域,过自由自在的日子。报仇的事,当由大丈夫来做。
两人分别梳理事件经过的间隙,包厢里忽然一片安静。
王忠嗣和李玙从小一起长大,有过过命的交情,自是再默契不过,只对了个眼神,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三人中,只有辜小娥还云里雾里。
王忠嗣问她:“韭韭,你可愿意跟我去西域?”
小娥听完,有疑惑,但又有一些隐约的直觉。比起去不去西域,她有几个更迫切的问题。
“阿训,你和这位王爷是好朋友么?”
“是。”
“可你不是个游侠么?王爷怎么会和游侠做好朋友?”
“我早说过我是大将军的儿子,你不信。且我下山的时候还告诉你了,我叫王忠嗣。”
“哦,想起来了。我是不信来着,所以只记得阿训这个名字。那我阿耶,原来他是个很厉害很有名、连王爷都知道的剑客么?”
李玙闻言,微微有些诧异,却听王忠嗣答:“是。但他想保护你,我也想保护你,所以不教给你剑法,也不在你面前露真功夫。”
“原来是这样。难怪你们总背着我去打兔子。”
李玙心道:原来她的种种憨傻气,是被保护得很好的缘故么?
辜小娥消化着王忠嗣的话,回忆汹涌而澎湃地扑面而来,像海浪击打在礁石上,而溅起的水花,不断从她眼眶里涌出来。她捂住脸,继续追问:“所以阿耶很有可能不是被强盗害死的,而是有更厉害的仇家寻到他了,对么?”
这个问题,王忠嗣和李玙都沉默了,因为他们暂时也没有答案。
“阿…阿训,”小娥抽噎得厉害,“是阿耶想让…让我跟你去…去西域么?”
王忠嗣见她伤心至此,叹了口气,揽她到怀里,轻声道:“是,你知道的,他想让你过得自在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