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长安县,巳时三刻。
辜小娥早上由西南安化门大安坊出,一路向东北去,穿过朱雀大街和东市,走了快二十里,整一个时辰,她和阿旺用腿丈量了长安城的纵长。紧赶慢赶,提前到达了报道的地点,永安坊清泉巷。
胡服少女和狗站在巷子口,抻长脖子朝里打望。
望不到头的巷子宽而幽深,此时却异常喧嚣。从巷口往里已站满了人,坊门进来的人还源源不断,约摸皆是此次主家招徕的奴仆、女婢,其中不乏像她这样携带鹰犬的猎户。粗粗点去,至少有四五百号人。
小娥想:这该是传说中的大户人家。
她从腰间取下革囊,给阿旺喂了些清水,加入了排成两行的队伍。大概过了三刻钟,前头来了消息。话传话,不知谁喊了句:“大家的户籍、过所都提前备好了,由户部的官爷来勘验!”
周围的人纷纷从兜里掏出文书捏在手里。小娥也拿出来,随手翻了翻,她不识字,并未察觉过所上少了一次进长安的纪录。小娥踮起脚,四处打望,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这位妹妹。”
有人拍了拍小娥的肩头,她转头,唤她的是一个女子。
“这可是你家细犬?真俊,训得也好。”
阿旺此时安静地蹲在小娥旁边,目视前方,并未被其他飞禽走兽所扰。
小娥点点头:“是我家小犬,阿姊过奖了。”
搭讪的女子年纪同小娥相仿,细长的眉眼,细长的薄唇,连同身量都比小娥还细长些。像一支柳条。
柳条手中拎着一只铁笼子,底部铺着软布,仔细瞧,两只浅棕色毛团卧在里头,双眼微眯,正睡得香。其中一只小肉爪抻长了,露出一截耷在笼子外头,隐约可见柔嫩的脚垫。
是两只猞猁幼崽,看模样不过两三月大小。
小娥俯下身子,伸出食指尖轻柔地碰碰小爪,接着柳条的话茬道:“它平日里也淘气的紧,今日见到各路英雄好汉倒老实。”
阿旺喉咙里唔噜两声,偏过头去,颇为不满。
柳条被它逗笑,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阿旺。”她食指腹抚着小肉爪上的容貌,“这两只小家伙可有名字了?”
阿旺听到主人唤自己名字,也伸出鼻子,轻嗅小娥指尖所指。那小肉爪子忽地抻了抻。
柳条回答:“还没有呢,如果他们能跟我进这宅邸,便请主人赐名吧。”
小娥点点头,又想起什么,问道:“阿姊,你可知这是哪户人家,怎地有这么大的阵仗?”
柳条闻言,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妹妹,不知道这是哪,你就来当差?”
小娥有些羞赧,挠挠头,又摇摇头。
柳条问道:“你刚来长安吧?”
小娥:“嗯,月前才来的,就住在大安坊。”
柳条:“难怪你不知道,这里是——”
“下一个!”
言谈间,已经轮到柳条姑娘勘验户籍文牒。她拎着笼子往前走,不忘回头和小娥眨眨眼:“进去了你就知道了。”
***
巳时,长安城郊。
李玙、张垍、王忠嗣三人方才自乐游原返回长安,准备在延兴门外分乘马车进城。人还未到,一人急急迎上来。是王忠嗣的近侍白执。他是粟特人,棕发长髯、浓眉深目,常年着白色紧身窄袖。年纪比三人都小,身量却高出他们二寸有余。
白执附在主子耳边低语了几句,王忠嗣回头朝李、张二人道别:“急事,先行一步。”后径直打马朝城门疾驰而去。
张垍问李玙:“他最近在忙什么?总这样见首不见尾。”
李玙耸肩,表示不知情,抬下把点了点自家的马车,道:“走了。”
半个时辰后,兴庆坊西面由南向北街道上,许砚驾着马车朝永福坊十王宅行进。李玙端坐在车中,闭目养神。
马车经兴庆坊、永嘉、兴宁坊,右转,从坊南口进入永福坊。辅入坊门,见北面清泉巷人头攒动,一眼望去尽是些猎户模样打扮的,架着鹰、擒着狗。人兽攒动不说,还多了数队金吾卫街史在道旁维持秩序,以至道路栓塞、车马不行。
许砚道:“三郎稍安,我去打听打听,这唱得是哪出。”
一盏茶的时间,许砚回来报。
李玙先问:“是和新设的闲厩五坊有关?”
闲厩五坊,是李隆基近来新置的官署,掌养鹰狗、以供时狩。掌事的官职为“闲厩使”,押五坊。五坊分别为鵰坊、鹘坊、鹞坊、鹰坊、狗坊。
许砚答:“您说的没错。圣人为狩猎新设的这官署,现由宫里一中监暂任闲厩使,但由于新进的这些飞禽走兽数量太多,以前的人不太够用了。自上月起约莫从民间找了七八百人,先养一阵,往后就从这里头挑。圣人将找人这事交给寿王办,这不,恨不得全摆到街面上来。”
李玙道:“十八弟年纪还小,不见得全是他的主意。你可知暂任的闲厩使是何人选?”
“郎奂。”
“是他。”
“就是他。从前是由李林甫引荐入宫,这些年一直在惠妃娘娘和十八王爷身边做近侍。圣人指派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办这事,想必他母妃也没少下功夫。”
“年纪小,才要多历练。”
李玙掀起帘子一角,见几个永福坊署吏把着巷口,正挨个勘验过所,由金吾卫街使从旁协助。
许砚道:“金吾卫那边已经知道是您要过,这就过来开道。”
李玙道:“不用,调头绕一截吧。”
多费了大半个时辰,李玙才回到自家宅邸大门前。下了车,他径直往里去。却听许砚在身后道:“嘿,你这家伙,怎么跟到这来了?走走走,回去找你主人去。”
话音方落,随即传来一阵嘤嘤嗷嗷的狗吠。抑扬顿挫中似乎饱含了无的委屈与激动,两种情绪交织着从喉咙里喷薄而出。
若是放平日里,李玙兴许并不会理会,偏他今日,鬼使神差地回了头。
一直灰色的细犬,正瞅着他,缺乏章法地八字形蹦跳。要不是许砚拦着,它已经冲到了跟前。
李玙记得它,只见过一面,但完全记得。这狗瘦了,背上长出了杂毛。他指着这只想往他跟前蹿的狗,问:“它从哪开始跟的?”
许砚摸不着头脑,答道:“就,方才清泉巷口,猎户扎堆那。它不知道从哪蹿出来,冲我一顿嚎。”
李玙回身上车。
“走。”
“去哪?”
“跟着它。”
“跟着它?”
“跟着它,辜家的狗。”
二人先返回清泉巷。李玙在车與中未路面,许砚下车跟着细犬阿旺找了一圈,未果。遂找到此次主事之人郎奂。此人生的细眉窄脸,见到许砚,迅速起身相迎,笑道:“许少监,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不做寒暄,许砚开门见山,向他问起辜小娥。郎奂倒也不耽搁,径直去查,一柱香不到回来同许砚道:“登记册上是有这么个人,但她通关的过所有点问题,城门监那也没有进长安城的记录。像这样身份存疑的,已统一交给户部书令史去查,需验明正身、补上勘验后再来补录。”
“即是如此,郎中监可知此时人在何处?”许砚问。
郎奂道:“这……郎某就不知道了,方才户部的人来知会了一声,说是和金吾卫一同把人给带走的,至于去了长安县公廨还是其他什么衙门,郎某无权过问。许少监也清楚,户部的事事关城防治安、更关乎国本,中枢向来看重。近年来虽在地方上有些力有不逮,但总归在长安,该严查的还得严查,万一让什么贼盗细作钻了空子,谁也不敢担这个责。”
不知就说不知,这阴阳怪气的长篇大论为哪般?许砚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依旧微笑道:“成,我明白了。今日有事先走,就不叨扰了,多谢郎中监!”
郎奂道:“客气客气。不赶巧,今日郎某公务在身,也就不留许少监叙旧了,咱们来日方长。”
许砚回到马车跟前,将情况一五一报与李玙:“王爷,辜小娥的确来长安了,约摸和贩鹰犬的堂叔辜牛儿有些关联、被录入闲厩五坊候补,但勘验时过所不知为何出了问题,现已被带走,地点未知。”
李玙问:“她在长安除了大安坊的这个堂叔,可还有其他亲戚或认识别的什么人?想好了回话。”
许砚背后冒出些冷汗,明白李玙这是在疑他办事有所疏漏,细致回想片刻,道:“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肯定没有。估摸着我们去大安坊辜家打听那时,她还没来长安,所以错过了。”
李玙默了默,道:“先回府。把辜家相关人等的户籍文牒、注色经历仔细再查一遍。”
许砚不敢马虎,正色道:“是,属下这就去办。若要救人,必须清清白白。”
待确认李玙主仆二人走远。郎奂立即找来人,压低了嗓音吩咐道:“你且跑一趟,速将忠王近侍找人之事报给娘娘。”
***
京兆府廨署设在光德坊里。地方宽敞,曹司也多。一重一重门、一进一进院落,交叠如鳞,院落间的隔地带,有亭台楼阁、水榭花坞。京兆府各曹司的官员都在这里办公,朝廷提供每日餐食。
光德坊邻着西市,老爷们如果吃不惯衙署的会食,或想换换口味,随时可以使唤三两白直去隔壁坊买些新鲜可口的饭菜。
一个油纸半包的香煎肉饼被扔在桌上。
饼面金黄酥脆、撒了火红的干椒面,热气催着肉馅香气四溢,看样子是又辣又脆。
“来,替张大人办完事,顺道给你捎的。”说话的是一个干瘦的白直,着法曹司号坎。
另一胖子是他的同僚,瞄了眼饼,没什么胃口。
“谢了。不过这么热的天,我可吃不下,你自己用吧。”说完把号坎往上掀了掀,露出发面馒头似的肚皮,“这秋老虎,燥死个人。”
那干瘦的拿起饼咬下一口,面上神情猥亵,囫囵道:“莫说是这热天房子不通气,就是三九天,守着里头那小娘子十二个时辰,你也怕是燥得要去戳墙洞吧?”
“嘿嘿,”那胖子嘬了嘬牙花儿,压低声音道,“那小娘子长得是真俊俏。丰乳肥臀的、又细又白嫩。若是掐上一把,那滋味,顶顶**。”
瘦子目露精光:“那你还杵这里做甚?趁着人还在,你不进去好好教育教育,给她讲讲《六典》、《仪制令》?”
“啧,我说你,少埋汰人啊。爷虽然大字不识,但惯会讲道理。”他指着被顶起的□□,“瞧见没,它就是道理。你且去打听,平康坊里的姑娘们哪个受它的住?!”
外头二人的污言秽语三三两两地爬进里头那位小娘子的耳朵里。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但只言片语已经足够让人头皮发麻。她想捂住耳朵,可手脚都被麻绳缚住了。
关押她的地方不大,笼统只是个十二柱的三间。中间有堂,两头各两间房对称分布,土墙木柱相隔。但准确来说这里并不是牢房,只是京兆府法曹司临时用来羁押、审问可疑人士的临时场所。
这样的地方,在诺大的京兆府廨署的布局中,无论是功能上或规模上,都毫不起眼,因此被设置在了整个建筑群的西北角。不受光、地势低洼、没有窗户、闷且潮湿,长此以往,充盈的尽是腐坏之气。
辜小娥此时正坐在墙角挂的一串霉斑的旁边。
眼下她的情况有点特殊。
一起拘进来的都被带去了别的地方,却不知她为何还不能走。一想到这,她重重地叹口气。
外头两个白直仍在不知廉耻地继续臆想,兴致高涨。
“就你,这虚头巴脑的身板、每月没几文月例,敢去平康坊逍遥?”
“奶奶的,你甭瞧不起人,信不信我现在就进去把人办了!”
“你去,尽管去,要是能办了,”那干瘦白直竖起大拇指,“你就是这个!以后走到哪,都称您一声爷。”
“这可是你说的。”
“啊,我说的!咱敢说,是知道你没这胆儿!”
那胖子被激,起身松裤腰带朝里走,哈哈笑道:“他娘的,去就去!”
此言一出,小娥心中大骇,登时一阵瘫软,脑子里一团浆糊,心想:他们会不会真的对我做什么吧?
不知为何,忽然又想起阿耶。若是他在,肯定不会让自己受到半分伤害。若是阿旺在也行,阿旺一定会咬住他们的胳膊腿儿。
念及最亲近的人和伙伴,小娥一对眼眶又酸又胀,大颗热烫的水珠往外滚。
忽的,外头二人谈话的动静戛然而止。
随之而来的是脚步声,正朝她这里靠近。
她往后退了退,背抵住墙。
鞋底摩擦着石板,鬼魅般的响动近在咫尺。
好似世界上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这催命符般的脚步声。步步如鼓槌一般敲击在胸口。
小娥低头埋进膝盖间,颤颤巍巍道:“你,你别过来!”
她已有了拼死一搏的想法。
来人却真的停下来。
三尺开外,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带了一阵清香,如一盏正缓缓逸动的折扇,驱散着周围腐坏气息。
见到小娥瑟缩打颤的样子,他略微俯身,问道:“怎地抖成这样,是挨打了么?”
这声低沉而柔软,隔得有些久远。
小娥循声抬眼……第一时间便认出了他。她想自己是不是认错了,那晚竹林中伏在阿耶肩上的少年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双杏眼直直地瞧着眼前说话的人,忘记了回答。
他端详一遍,没有发现明显的伤口。
少年郎又问:“你可还记得我?”
小娥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少年郎道:“好,我带你出去。”他两只手背在身后,“自己能走么?”
小娥点点头,抿紧嘴唇,撑着墙站起来,跟着他往外走。
盯着他的背影,小娥想:这个人背影有什么特别的?为何让人忍不住一直瞧?
牢房的走廊很短,不够说完一个长句。出去了,还不知道外头是什么光景。
小娥道:“这么巧,竟在这里遇见了你。”两日滴水未进,脚下虚浮,她提一口气,咬牙撑着,等待他的回答。
李玙却头也未回,心想:这是什么傻话。
对话没有来回,沉默不过数个弹指。
“咔哒”一声,有人在外头拉开大门。明亮的世界缓缓展开,正午的日头烈得发白。
李玙嫌这地方腌臜,屏气凝神,步子跨得大。出了门,忽然听到身后一声轻微的闷响。转过身,看见猎户家的女儿伏在青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