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李玙一行人回到长安城十王宅。
甫入自家宅邸大门,孺人韦氏已在院中守候多时。见着他安好,抹了眼泪儿扑到他怀中。
他轻抚她的背,宽慰道:“让你忧心了,我没事。”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仍然有些无法平复。直到沐浴更衣完毕,人躺在床上,脑子里还不断闪过这几日的片段。刺杀、获救、故人、还有那颗流星,这样的变换与动荡,他觉得就像是一种预兆,一种对他未来人生的箴言。
只修养几日,三皇子的清闲日子就到了头。
一为公职,二为内宅。
李玙自六岁起便已官拜安西大都护、安抚河西河西四镇诸藩部落大使,虽不出阁,也需要处理一些日常公务。加之皇子们刚搬入十王宅不久,琐事繁杂,他府邸人少,内宅只得韦孺人一人打理,她又是个不敢做主的,凡大小事习惯问他意见。
待到刺杀事件过去月余,他才差人给辜氏父女送一些金器过去,算作答谢。
去办这事的是他的侍从许砚。他办完差回来,原封不动把金器放到他面前。
李玙正在烹茶,并未抬头,却是在等着许砚解释。
“禀三郎,辜阿大死了。”
话音落下去,整个房间缓慢地静下来。沸水撞击着金属器皿,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附近村民说是遇上了盗匪,屋舍都给烧光了。我问过乡里里正,确凿。人就葬在附近山上。”
李玙盘坐在榻上,手中握着竹具、缓慢地画圈,往小锅釜中撒茶粉,锅中蒸出一片水雾。
李玙放下手中器具,看向他:“辜家还有个女儿,可有消息?”
许砚摇头:“没有。听说遭劫时她正好不在家,但后来也再没人见过。”
***
开元十三年,大唐帝国经开元以来十几年的政策调整,逐渐走向蓬勃兴盛,长安城内更显得一派繁荣。
八月,禁庭之内喜事频传。
圣人听从中书令张说的建议,决定东登泰山封禅。封禅这项古老的仪式,对历代皇帝来说意义重大。《史记·正义》中曰:“此泰山上筑土为坛以祭天,报天之功,故曰封。此泰山下小山上除地,报地之功,故曰禅。”远有秦皇汉武,近有李氏高宗,封禅这场仪式对李隆基来说,是一场天地相交的仪式,更是对他这十几年励精图治成果的见证。不久之后,他将率文武百官、扈从仪仗、内外命妇、各国使节前往泰山,举行封禅大典。
这事算国喜。
除了这桩国之大喜,还有皇帝家中的喜事,那便是两位皇子的婚礼。皇太子李瑛在十王宅成婚,婚礼办得隆重。几乎同时,年纪相近的李玙的婚事也定了下来,只是这亲王夫人人选,令人咋舌。圣人许给李玙的,竟是几位掖庭宫婢、罪臣之后。圣旨方下,朝中哗然——
堂堂皇子,既无错处,为何要婚配罪臣之女?
这事原由,要回到定下封禅那日。
正值初秋,天高云淡,有飞鸟划过。翠蓝的小鸟儿飞得悠闲而比直,沿着身下的巷子、高耸的白墙向目极处无限延伸。偶或俯瞰,夹道中有一朱一紫两个小点,随着它向前移动。
早朝散后,李隆基心情大好。他从大明宫出,行夹道前往十王宅看望诸皇子,只带了宦臣高力士随行。两人停在了一方有些破旧的大门前。上前仔细看,木门上的漆掉了不少,兽嘴衔环的门把手也有些斑驳。若退远一些,可见这门楼高二层,三间房宽,屋顶覆着悬山式黑瓦。
年久失修的大门与彰显皇家气度的门楼极不相称。
李隆基问:“这是老三的宅邸?”
高力士答:“禀圣人,是三王爷的宅邸。”
长安的宅邸,多呈回字形,两进两出。从大门进去,依次是阍室马厩、正堂、东西厢房、内宅。
李隆基推门进去,首先映入眼帘是一地落叶。偌大的院落,不见有宫人扫洒。再往前走进正堂,见到李玙着布衣,清朗一身,正在里头读书,只有一个内侍在旁立着。旁边架子上的乐器蒙了厚厚一层灰。
见圣人来了,二人赶紧上前相迎。须臾,内宅的韦孺人也到正堂来面圣。按大唐律法,凡是亲王,孺人二人和媵十人都属于亲王正妻,有正式名分和品位,其余的才是妾。一个皇室宗亲养几个如花美眷尚属人之常情,何况天潢贵胄之家。李隆基自是有一段段风流潇洒不能辜负,而这个儿子呢?已过束发之年,内宅只得一个孺人侍候。因此,无论是居住环境还是夫妻生活,这个儿子过的日子是显而易见的简洁朴素。
见他自律至此,李隆基倒有些揪心,猜测也许是自己平时对他们严加管教的原因,起了舐犊之情。
他转头质问高力士:“老三就住这样的地方,高将军知道吗?”
高力士答:“回皇上,臣知道。”
李隆基又问:“既然知道,那是知情不报?”
高力士连忙上前答道:“臣惶恐!臣曾有意要参奏圣人,只是……三郎给拦下了。”
李玙此时在一旁立着,并未言语。
李隆基看了这个儿子半晌,脑中闪过不少念头:这是做给我看的吗?还是实情就是如此?如果做给我看,也大可不必到这样的程度,反到令人生疑生恶。思绪翻飞之间,他想起了李玙有一次抹了羊油就烧饼吃的情景,心中柔和下来,吩咐高力士:“回去后从京兆府境内调选五个美丽白洁的女子,赐给三皇子做孺人。”
高力士先是应了,但随即露出为难的神色。
李隆基道:“又怎么了?”
高力士做了个礼,正色道:“禀圣人,三郎娶亲是圣人家事,本由不得我这个老奴来置哙。然老奴伴驾二十载,看着众王爷长大。君臣之余、主仆之余,难免情不自禁为小王爷们多思虑一二。依老奴愚见,京兆府姿色过人的女子众多,挑选几位来伺候三郎,此事不难办,但确有不妥。”话说到这里,略作停顿。
玄宗眼望一只停在飞檐上的翠蓝小鸟,道:“继续说。”
高力士再施礼,道:“昔有吴王西子、虞姬霸王,近有武周之鉴,无论事出何因,内宅女子多一分牵扯总多一分危险,这是其一;其二,忠王府中出身高门者已经有了一个韦孺人,如果所选女子皆出身显贵,势必有一番万红争春之举,三郎年纪轻,正应当增进学识,不宜分过多分神处理内务;这其三,老奴侍候圣人多年,深感人言可畏,不得不防。”这位老宦臣的身子伏得更低。
提及往事,李隆基面上并无不悦,只道:“高门者不妥、美丽者不可,那你说,该挑选什么样的女子做朕的儿媳?”
高力士道:“依老奴之见,不如从掖庭中挑选品行高尚的女子,常伴三郎左右。”
那些家世好的又有姿色的,无论朝堂内宅,绝不是省油的灯,必然要耽误三皇子进步,那不如找些人品好又出身一般的。这样的建议,要放太子或其他皇子身上,并不一定合适。但对于当时的李玙,确实是不错的择偶条件。其中很重要的一条依据,便来自韦氏的家族。韦绣绣乃城南韦氏之女,家世显赫,与三皇子有青梅竹马之谊,十三岁起便跟了他做了孺人。眼下李玙收敛羽翼,的确不好再有和她家世相当或更甚的女子进门。至于选择何人,李隆基还未进行政治上的考量,高力士的思虑却已经比主子更进了一步。
听完这条建议,玄宗没有立即做判断,神色淡然地问:“这是谁出的主意?你的,还是老三的?”
高力士答:“皆是老奴愚见,如有不妥,还请圣人宽宥!”
李隆基不语,看向李玙。
他这才微微上前,道:“爹爹,婚姻嫁娶之事,普通人家尚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这个做皇子的,更应当一切遵从父皇安排。”
李隆基道:“那你高叔叔的主意你也没意见?”
李玙微微摇头,言辞恳切:“儿臣亦觉得高叔叔说得在理。”
见李玙并不反对,李隆基甚是高兴,当即允了。
“按高将军说的办。”
十王宅门口,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立着,目送李隆基与高力士离去。直到看不见人影,许砚松才了口气,见李玙转身往回走,他亦跟上。
但今日之事,他着实难以理解。
对于许砚来说,世上没有比李玙更完美的男子了。他家三郎长身玉立、仪表非常,在众皇子中都属于拔尖的;从小有贺知章、吕向等大家做侍读,学识见识更不必说,且三郎过目不忘的本事,那是全长安都知道的;若论武力,三郎犹善齐射,上回狩猎,还给圣人打回来一只吊睛白额虎。这样一个龙章风姿、内外兼修、谪仙般的人物,为何要纳娶掖庭罪人之女?
更遑论这想法还是他自己和高将军提的。
前阵子太子大婚之后,三郎便和高将军私下谈及此事。他当时就觉得费解,圣人能同意吗?待到今日再看圣人龙颜大悦的模样,只叹这天家人的心思,真真难以揣度!
不自觉地,一边走着一边不住地晃脑袋。
李玙察觉许砚的疑惑,不置可否,等回了自家宅邸,才耐心说道:“我同你说个故事……”
听完三郎的一番讲述,许砚才得知圣人当年怕被人拿住把柄、诟病他沉迷声色,竟打算要将尚在娘娘肚子里的三郎拿掉的一段旧事。后怕之余只觉醍醐灌顶:所谓红颜祸水,祸水不一定来自红颜本颜,更可能来自敌人的攻讦、以及丑八怪们的悠悠众口。
不出十日,三皇子的孺人人选敲定,婚期也定下来。而我们的另一位主人公,那位喪父不久的孤女辜小娥又去了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