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城春明门出,往东十余里,便是灞桥。灞河两岸多杨柳,早春时分,絮沫飞扬。长安人时兴来灞桥相送,却不是在黄昏。
残阳如血,灞桥上只有一行人。一马在前,一车在后,仆从十余人。
马上的人叫拓跋弢,车中是他要接回去成亲的小娘子。这门亲事成得仓促,他得快刀斩乱麻。念及至此,握着马鞭的手中沁出薄汗,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欲催促赶路。
忽地,身后寒鸦惊飞。一声宝马长啸,有人勒马,拦下了去路。
坐在车里的小娘子听得外头一阵杂乱。那翻身下马、踱步,仅是闻声,她已经勾勒出了那人的轮廓。要掀帘子出去,侍婢却拦住她。
“小娘子下车做什么?”那侍婢眉目间显出狠厉之色。
小娘子隔着窗帘往外头望一眼,收回目光,道:“不做什么。”似乎是泄了气,那小娘子肩膀耷拉下来,呢喃道:“他来做什么呢?”
有人拦路,队伍骤然停了。
来人长身玉立,袖中似有清风鼓动,徐徐朝马车走来,手中握着一柄剑。
仆从警戒,上前问道:“什么人?!”
男子没有回答,站定在车前。一身素衣,面有倦色。
仆从望了望四周,再问:“哪条道上的?还请阁下报上名来。”
男子一路赶来,已是两日没合眼,心中烦躁之气只增不减。一个眼梢也不给喊话的人,朝着车里望去——
“下车。”
“嘿,你这混人!也不打听打听是谁的车队,单枪匹马就敢来劫道?信不信老子一刀劈——”
只见寒光微闪,一柄长剑先架在那仆从脖颈上。
男子道:“劫了又如何。”
剑韧如丝,绷在喉间,稍加用力便要血溅当场。那仆从倒抽一口凉气,再不敢多言语。
“王爷,王爷息怒!”队伍为首的人过来拜,“范阳拓跋弢拜见忠王!狗奴有眼无珠冲撞了王爷,实属某御下无方,还望王爷体察某好事将近,宽宥则个。”
这个被尊称为忠王的男子瞧了一眼拓跋弢,收剑入鞘。
众人闻言大惊,来人竟是亲王身份,簌簌下跪行叩首礼。一干仆从皆匍匐在地,个别胆大的掀起眼皮,偷瞧那持剑立着的贵人。
忠王李玙,唐玄宗李隆基的第三个儿子。坊间传这三王爷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但他此时却显得目中无人,仍盯着马车的门帘,似乎要看穿它去。
起初车中并无动静,众人额头贴在地上,大气不敢出。拓跋弢接亲路上遭此拦路虎,惊疑不定。
灞桥之上,一片无声。
柳絮翻飞,白色小绒毛不断钻进鼻孔里,有人不住打了个喷嚏,鼻涕喷出来,也不敢伸手去揩,只盼这位贵人早作决断,了却这桩变故。
可他既不催促,也不说话,只立在那。
又隔了一会儿,那小娘子终于露面。下车见了来人,笑嘻嘻地。
“这么巧,竟在这里遇见了您。”
李玙闻言,定定地瞧她——
峨眉淡扫,两颊贴了魇子,杏眼弯弯,眸中含笑,唇红齿白的,明媚又热烈,像一簇盛夏的扶桑。
他心中念头几转,面上并无波澜,只缓缓道:“是,遇见了我。”
拓跋弢最后到底没能接走准新娘,眼见抢亲之人将小娘子捞上了马,扬长而去,留给他一骑绝尘的背影。
余下众人这才起身。
一仆从抬手拭去鼻涕、用力甩脱,愤然道:“主公,这李家未免太霸道,许了亲又把人抢走,这不是耍着人玩么?”
拓跋弢不语,望向尘土扬起的远方,心中默了默,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那两个人的故事,在这个黄昏再一次发生转折。故事的进程并不繁冗,史书中约莫可以摸出个轮廓。
李玙,家中排行老三。泱泱华夏,凡真龙天子,都该有一段传奇经历,他的属于比较多舛的那种。还在他母妃肚子里的时候,还是太子的李隆基因为怕政敌抨击他贪图美色,一度动了让他母妃喝打胎药的心思。
药已煎好,却被人拦住了。
第一回,算他命大。
后来父亲终于当上了皇帝,又把他和他的兄弟们折腾到一个宅子里住着。于是在大明宫南边的永福坊,就有了长安城有名的十王宅。皇子宅邸由宦官专职看管,宅中一举一动都在父亲眼皮子底下。不过要论拘束,比不过另外几位皇叔。宅邸围着兴庆宫,纵然每日疲于花天酒地、击毬斗鸡,皇帝仍然不放心,没事就召人上花萼相辉楼喝喝酒,甚至亲自去串串门子。
要说这生来喜猜忌的毛病些许出在李家根儿上。高祖从他父亲那里夺天下,叔公们一个接一个的废黜,太祖母从儿子手里接过皇权,父亲扳倒了姑奶奶最终坐上了龙椅。坐也坐不踏实,只觉这些兄弟儿孙就像一颗颗种子,哪颗攒起来都能掀翻龙椅。
所以得看着,谁也别想胡来。
大唐昭昭,万国来朝。
终日惶惶,却说的是李玙一众皇子。
好在阿娘聪慧,从小就教他隐忍,从小到大衣着用度也比寻常长安百姓一好不了多少。刚出炉的烙饼抹上热羊油,便是他最喜爱的食物。脆生生的,热乎乎的,里子软,外壳硬。
这样平平安安地长到了十五岁。
开元十三年,大兄李瑛稳坐太子之位,后宫王皇后被废不久,武惠妃风头正盛。李玙这闲散王爷,恐怕要当到归西那天。
谁曾想,仍然有人要拿他开刀。
这第二回,多了几分凶险。
小满方过,三皇子李玙一行人来到长安附近的山中狩猎。烈日当头,穿过叶子洒下来。他人在一匹白蹄乌上,弓张得满,正瞄着一窝猞猁。修长的食指曲成扣,搁在颧骨下方,默数着:三、二、一……箭簇飞出去的一瞬间,那窝懒懒欲睡的小东西不知受了什么惊吓,竟撒开腿四处奔逃。
一时间,树林里窜出数十人,皆黑衣蒙面,手握兵刃。双方眼神一对,飞刀长枪就招呼上了。
他从来不是什么紧要人物,自然没有遭遇过这样规格的刺杀,偏偏此时又落单,慌忙逃窜,狼狈得还不如那窝猞猁。好在□□的大黑马是匹良驹,临危不惧,驮着他在梳林中穿行。然,再厉害的白蹄乌,也架不住屁股挨上一记流箭。一个甩尾,把驮着的人抛了下去。
须臾,黑衣人循蹄印而至,只见着一匹屁股流血的大黑马,正呼哧喘着粗气,而马背上的人已无踪迹可寻。
***
暮色四合。
山中一隅有茂林修竹,偏狭处有一小舍,舍前有竹篱笆围出的一个小院,院中有一鸡一犬,以及一个垂着双髻的小姑娘。
她两手托腮,望着桌上的饭菜正发愁:菜都热过两遍了,耶耶怎么还不回家?正犹豫要不要出去寻,一声呼啸由远及近传来。她大喜,伸出左臂对着天空的方向支棱着。不一会儿,一只通体雪白的鸟儿落在了她纤细的小臂上。
那是一只白鹘。
小姑娘摆的是正经架鹘的姿势。
她叫辜小娥,是山中猎户辜阿大的女儿。
她后来回想,那天真真是老天作弄人。不知为何,自己非要嚷嚷想吃野兔,阿耶只好出门去打,往日半个时辰就完事的活计,这次足足迟了一个时辰才有回来的动静。小娥驾着白鹘,跟着细犬阿旺寻过去。
天光几乎消散,青墨色竹林中雾霭轻浮。她望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在林子中显现,走得极慢。
一步,一步。
显得特别沉。
得多少只兔子才能这么沉呢?
小娥再仔细瞧。
“阿耶,你背上背着谁呀?”
“嘘——小妮子莫嚷,过来帮忙。”
辜小娥去过长安的,两次,见过一些外头的少年郎。
没见过爹爹背上这个这样的。
小娥望了第一眼。
这个人戴着常见的幞头巾子。
又望第二眼。
穿的是普通的圆领小袖长衫。
最后忍不住盯着瞧。
他下颌靠在爹爹肩上,闭着眼,眉头稍稍拧着,鬓角还蹭了些泥。
他特别在哪呢?
为何让人忍不住想一直瞧。
辜阿大腾出一只手轻轻拨了她脑门一下。
“还不快搭把手。”
开元十三年的这个初夏傍晚,辜小娥的阿耶兔子没打着,倒从山里拾回来一个漂亮的少年郎。
第一晚他没醒。阿耶守了一夜。
第二日还不醒。黄昏时分,辜小娥去瞧他,发现他鬓角还挂着泥灰。拧来干净帕子准备给它们擦掉。帕子还没贴上去,被人一把抓住腕子。
原本躺着的人已经坐起来了。
“你是谁?”
刚醒,声音像晒热了的细沙,即便含了狠厉的调调,也让人感到一种熨烫过的妥帖。但小姑娘的手哪好让人随便抓的,她退开一步,挣开钳制。
“我还要问,你是谁?”
隔了点距离,对峙的两方才看清楚对方的面容。
小娥生了一张圆润的鹅蛋脸,小巧的唇,杏儿般的眉眼,双颊笼着一层粉红。
而少年郎呢,冰肌玉骨似的清俊贵气,高挺的鼻梁,长长的眼,眸中幽深,正充满探究地瞧着她。
小娥原本有些羞愤,但此时受着这份目光,就好像忽然掉进了浮着薄雾的晨光中。清风穿过竹林,带着微微湿润和竹叶香,拂上她眉眼。
少年郎没有回她的问题,反而欺身上前,伸出手钳住她细长洁白的脖颈,一字一顿逼迫道:“说,你是谁。”
抵在纹路粗糙的土墙上,后背钝痛,小娥睁大眼睛看着他,很是不解:阿耶这是捡回来个玉面罗刹?
不等小娥回答,少年忽然感到背后传来一道劲风,回头见一团灰色影子扑至身前,却不靠近,匍匐在地,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吼,正是犬类伏击的姿势。
那是小娥的细犬阿旺。
她此时被捏得喘不过气,伸出巴掌胡乱拍他。
“你,你先松开,我难受……”
他一张脸又挪近了半尺。
“说实话,我放了你。”
小娥越发气息凝滞,连带着心脏也因为缺氧而扑通乱跳。
感受到了主人的危机,三尺开外阿旺几欲上前扑咬,但又忌惮他做出伤害小娥的举动,遂吠叫不止。
“阿旺,收声!”门外传来一声喝止。辜阿大闻声而来,打断了这场对峙。他进门见到少年郎终于醒转,大喜,报了家门,向他解释了事情经过。
原来是阿耶在打野兔的路上,见到一匹大黑马把人甩进山坳里,他晓得路,把人驮了出来。
少年郎听完先是问,可有人寻来?
辜阿大答,无。
少年郎又问,此处可隐蔽?
辜阿大又答,陋宅只有我和我家小女知道入口。
“不对!”小娥揉着泛红的脖颈,“阿耶你说的不对,小白和阿旺也知道入口。” 这翻抢白,自是隐隐希冀着那人也能和她产生一些对话。
辜阿大大手一挥,“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还把她打发了出去。
小娥站在院子里,顶着两个气鼓囔囔的腮帮子想:阿耶就算了,他算哪门子大人?
后来她回了屋,又隐约听到隔壁屋里说什么“长安”“永福坊”“弘农杨氏”。听不真切,也就罢了。
再隔了一会儿,听到白鹘被放了出去。
她坐不住,跑去问阿耶,这么晚放小白出去做什么?
辜阿大没有回答。
她从没见过阿耶那样的神情,像是紧张、更多的是兴奋和激动,眼睛仿佛都在放光。
但对着她,还是只有那句话。
“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两个时辰后。
辜家小院里站满了人。
小娥从来没见过家里来过这么多人。
这些人穿着半臂外袍,腰间系黑腰带,带革囊长刀,各个英武矫健,是为隔壁屋醒转的少年郎而来。
她趴在窗口瞧,瞧着那些人簇拥着他钻进一辆马车里。
阿耶唤她出去,父女两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向他拜别。
帘子掀开一角,火把微闪,那人的脸变得忽明忽暗。小娥见他略微颔首,算是受了这礼。
很想再问他是谁,但她忍住了。
只一会儿,方才还闹哄哄的小院安静下来。阿耶和鸡都睡着了,草丛中蟋蟀还呼啾呼啾地叫,细犬阿旺在院中踱步、踩出微弱的沙沙声,白鹘在柏树枝丫上盘着,偶尔扇动翅膀。
少年郎走了,如同他没来时的那样。
小娥又趴在窗口,望向墨色夜空。眼角白光微闪,一颗流星划了过去。
小娥想,就像这颗流星一般。他是夜空中的星星,我是山中猎户的女儿,一切都没有改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