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惜这孩子,我们也说了,漂亮,也聪明。可那个聪明劲儿啊,她就是不用在学习上!”
“就看这次语文,她前面都接近满分,作文却空着不写?!再这样下去,她还怎么考个好大学?”
面前男人局促抓着衣角,连连鞠躬,嗓子里拼命挤出支离破碎的歉意:“老师,实在…不好意思,我回家,肯定…好好管教…她,给您…添麻烦了。”
旁边靠墙站着个女孩,穿着统一的校服,五官却明显比大部分同龄人要优越一节。不过巴掌大的瓜子脸格外白皙细嫩,杏眼灵动透着机灵,嘴唇是自然健康的嫣红。
说句老天爷赏饭吃也不过分。
可惜怎么看怎么讨巧的一张脸,偏生是个叛逆性子。
男人边道歉,边想拉着卓惜一起,被她灵活一偏,皱着眉往旁边躲。
男人无可奈何,老师见状也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卓惜,你马上十七岁是大孩子了,你爸爸一个人带着你也不容易。你要知道,学习不是为老师学的,是为你自己学的。今天先这样吧,回去好好休息,下次考试不许再这样了。”
卓惜面无表情扭头就走。
卓焱先跟老师说了声抱歉,抓着卷子追了上去。
这会儿早已放学,学校里已经没什么人。卓惜在前面走得飞快,还能听见身后不断扯着嘶哑的嗓子喊她名字。
她猛地停下来,回头噼里啪啦一顿说:“都说了不要管我!不要来我学校!更不要在外面喊我名字!”
卓焱脚步慢慢停下。
卓惜看着他这模样,愈发怒火中烧:“还有,你出来为什么不戴口罩帽子,为什么不干脆像平常送外卖一样把自己全裹起来?你就是想让别人看见你这样子,让别人都知道卓惜的爸爸是个怪物,好让所有人都一起嘲笑我是怪物的孩子吗!”
卓焱张了张嘴,扯动着嘴边到左半张脸的狰狞疤痕变得更加可怖。整个脖子的皮像被揉皱的地图,蜿蜒曲折。他的手也不好看,明明才四十岁却已经看起来像六七十岁时的皴老模样。
卓惜眼中泛起泪花,看他沉默着一言不发,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卓焱,你就是个废物!孬种!你只会软弱地冲别人点头哈腰,什么都保护不了!”
“你不配当我爸!”
卓惜发了狠离开,剩卓焱站在原地沉默不语,许久,摊开被他揉皱的卷子。一张是空白的卷面,另一张是题卷,题卷角落写着作文的要求:
【人们常说“父爱如山”,父亲像一座高大威严的山,父爱像家庭坚实的依靠和港湾……请以“父爱”为主题写一篇文章,除诗歌外文体自选,题目自拟,不得抄袭,不得少于800字(60分)】
空白卷面右上角大大的“0”,像是一种卓惜对他的无声对抗。
正如她所说,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能给她带来的,似乎只有异样的偏见、痛苦。
和被嘲笑。
—
卓惜不想回家,一个人在外面漫无目的地乱晃,隔几秒钟就擦一把眼泪,呼吸都闷堵得慌。
她家庭条件不算优渥,用网上的那句“天崩开局”来说也不为过。
母亲孟沅不会说话,是个哑巴。父亲卓焱以前经历过一场大火,浑身百分之三十的皮肤重度烧伤植皮,夏天甚至都不敢穿短袖,身上全是移植皮肤的痕迹。
而身为他们的孩子,卓惜从小就被人讥讽嘲笑。
哑巴和怪物生的孩子么,自然也是怪胎。
也有人说,她爸爸那么丑,她长得那么好看,指不定她是被偷被拐来的孩子。为此卓惜还在家里大闹过一次,逼得两人带她去鉴定机构做了亲子鉴定给她看。
最后结果显而易见,她确实是卓焱和孟沅的孩子。
她越来越自卑,也可能是老天爷看不下去,叫她开悟了,于是触底反弹。她学会了保护自己,大部分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只要她狠起来,别人就不敢再欺负她。
因此打架变成了常有的事,她被叫家长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母亲孟沅以前在一家电商公司做售前售后文字客服,晚上兼职钩毛线织品出去摆摊。父亲卓焱以前是一家水站的送水员,因为生意不景气被开,这几年在跑外卖。
两人的工资放在这个年代不算可观,勉强也还算过得去。他们对自己节俭苛责,对卓惜却毫不吝惜,逢年过节的漂亮衣服鞋子没断过,平日里也有点小钱足够她买零食和出去玩。
卓惜以前对家庭的意见也并没有那么强烈,直到孟沅的去世。
孟沅是下班买菜回家的路上被一个犯困打瞌睡的司机撞死的,那个地方是个死角。司机逃逸,过了好几天人都咽气办葬礼了才被抓到。
那司机家里也不算富裕,加上保险理赔部分,最后一共赔了八十万。
最让卓惜感到心寒的是,因为对方再三下跪央求卖感情牌,她爸签下了谅解书,法院在判刑时对对方从轻处罚了。
对她来说,孟沅是她的一切,是她唯一可以汲取的温暖。她原谅不了那个司机,但更原谅不了卓焱的行为。
因为这件事,卓家父女的关系极速恶化,如今到了身在同一屋檐下却几乎不打照面的地步。
手机在口袋里闷闷震动起来,卓惜摸出来,是卓焱的电话,她果断挂断。
微信里,卓焱也在一条条给她发消息。
【惜惜,对不起,都是爸爸不好】
【你晚自习上到现在还没吃饭吧,我带你去吃你最喜欢的那家烤肉好不好?】
【你生我的气也是应该的,但你别赌气让我找不到你好吗?】
【惜惜,可以回一下消息吗?回家没看见你,我好担心你】
【你生气想要骂我甚至是打我都可以,你别不接我电话也不回我消息好不好?】
“嘁——”
卓惜嗤笑着扭头,抑着快要再次夺眶而出的泪,咬紧嘴巴内侧软肉。
很快丝丝血腥味就弥漫了整个口腔,她才松嘴。
退出卓焱的聊天框,给闺蜜叶淼打电话。电话很快被接起,那头热络嘈杂,听着一片欢喜的模样:“喂!惜惜!”
卓惜胸腔酸楚被强行压了下去,迟疑了一瞬才问:“水水你在哪儿?怎么那么热闹的样子?”
叶淼止不住兴奋:“我哥回来啦!说后面可能要去国外上大学,我们在酒楼给他庆祝呢!怎么了吗?你找我有什么事?”
叶淼的哥哥叶垚比她大半岁,是典型人帅又优秀的别人家孩子,读的也是省里最好的重点学校。这学期去国外做了为期半年的交换生,叶家人骄傲得不行,从那会儿就开始逢人就说。
没想到原来是今天回来。
卓惜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人,更何况叶淼是她这么多年唯一的朋友,她现在无心去庆贺,至少也不要当一个破坏气氛的电灯泡。
想到这里,她摇摇头:“没事,本来是想叫你出去溜达一下的,既然你哥哥回来那你们好好吃饭。”
叶淼本来想再陪她聊两句,但卓惜耳尖听到了那边在喊她,就主动挂了电话。
电话挂断,她恰好饿了,抬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一家大排档边。外面摆着大大小小的桌子,卓惜随便拉开一个红塑料凳坐下,招了招服务员,点了点烧烤和啤酒。
服务员看了眼她的校服:“啤酒不卖,小孩子家家别喝酒。”
说罢也不管她有没有意见,转头去烤架那边给烧烤师傅报单子去了。
不过过了一会儿,又拿了瓶可乐过来,径直放她手边。
卓惜沉默片刻,还是拧开喝了一大口。密密麻麻的气泡顺着食道滑下去,沿路炸开,她不受控制打了个嗝。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还带上了铃声,她怔愣。
她差点都忘了,今天就是孟沅去世两年的祭日。她特地定了全天的日历提醒,让她别忘记了买香烛和纸钱。
就卓焱那冷血的怪物,这会儿肯定又在跑外卖,等他跑完了,人家店都关门了。
早上因为在上课她就把白天的提醒都取消了,又因为那档事气忘了。好在丧葬用品店这条夜市街街头就有,她跟老板打了声招呼赶紧去买。
买完回来,她点的烧烤都上齐了,可食欲却因为这件事提不起来了。
卓惜心不在焉地吃着,放空出神。
是一道尖叫和掀翻桌子的动静将她强行拉回神的,耳边似乎还有人在说“快跑”“有车”之类的。
她温吞回头,就看见一辆车以极快的速度朝着她撞来。
尖叫,四散,人群哄闹。
卓惜躺在废墟中一口一口的涌着血,她买的纸钱被一把撞飞,洋洋洒洒往下落,像极了那天替孟沅送灵时的场面。
卓惜想,或许也挺好的。
她死了,就可以去陪孟沅了。
……
手机闷声响动,屏幕跟着亮起。她无力半睁开眼,艰难缓慢地偏头,勉强看清上面的消息。
【惜惜,算爸爸求你,回我一下消息好吗?千万别做傻事啊!】
而后,她彻底失去意识。
熄灭的屏幕再次亮起,微信显示上安静躺着条新发的消息:
【爸爸已经失去妈妈了,真的不可以再失去你了】
- ∞ -
“嗬呃——”
卓惜猛地大抽了一口气,惊魂未定地惊醒。
她缓了缓气,突然发现了不对劲。
她靠在狭窄小巷斑驳油腻的墙边,头顶上方传来老式抽油烟机风扇转动的声响。菜香混合着油烟味扩散开来,难闻的气味在这逼仄的角落蔓延,熏得她无处可逃。
她不是在吃烧烤还被车撞了吗?为什么会在小巷子里?
还有,这是哪条路的巷子?
印象中,她上一次看到这种油腻又狭窄的巷子都是小学之前的事了。后来区里重新规划建设,老居民楼都陆陆续续拆掉了,就再也没有过这种两个人站在里面都拥挤的小巷了。
她摸不着头脑地想着,撑着墙面爬起来,却摸了一手半干不干的黏油,瞬间恶心地拿湿纸巾出来擦。
正擦着,前面巷口突然出现几个女生叽叽喳喳的声音。紧接着,一群人从外面钻进了巷子,拥挤在一块儿。
她们身上穿着蓝白色校服,就是没好好穿,松垮耷拉在身上,脖子和头上是各种花花绿绿的塑料项链和发卡。
活像一群复古杀马特大军。
仿佛下一秒就会开口唱“I miss you”的那种。
卓惜有点没眼看。
这到底是给她干哪儿来了?还遇到这种审美极品的混混。
有个短发齐肩的女生背对着她,畏畏缩缩侯着肩,校服规矩穿在身上,明显和这几人不是一路的。
而面前围着的一群女生面色不善,口吻也毫不客气:“喂,姐们最近手头紧,借点钱来花花?”
声音其实不大,但背对的女生仍然吓了一激灵。
“说话啊?哑巴了?”为首的女生伸手连着戳了好几下她的肩,语气透露着不耐。
这种“擂肥”事件屡见不鲜,光是卓惜就撞见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她本也不想插手管,可听到那女生的话,秀气的眉头蹙了起来。
正要上前,那女生被狠狠推了一把,撞到墙上。
“问你话呢你不吱声?哪个班的?”
旁边小跟班很有眼力见,抢过女生怀里抱的书,随意翻看了两下,找到名字才一把重拍回她怀里:“丽姐,是高三一班的,叫孟沅。”
孟yuán?
居然还有和她妈妈名字同音的。
卓惜这下更不可能袖手旁观了,厉声道:“喂!你们干嘛呢?一群人欺负一个要不要脸?”
李丽本来就烦,看到卓惜往这边走,立刻板起了脸。还没说什么,身后望风的小跟班推推搡搡叫了起来:“快快快!秃头出校门了!看样子要往这边来!咱们快走吧!!”
此话一出,就连李丽也变了脸色,回头望了一眼,冲她们甩了句“你俩给我等着”,在跟班簇拥下离开。
“等着就等着,当你姑奶奶怕你!”卓惜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她转过头,女生还低着头闷不吭声,短发把脸全部遮住。
卓惜理解却不同情她,见状只拍了拍她的肩,任由女生如惊弓之鸟般颤了一下:“她们走了,下次被堵跑快点,或者准备点防身的东西试着反打。别不吭声任由她们欺负,迎来的只会是变本加厉。”
“谢谢。”女生埋在头发里低喃了声。
卓惜刚准备走,视线瞟过女生手里的教材,整个愣住。
教材是蓝边黄白皮的,中间有一个彩印图样,上面用两排红字写着:全国知名重点中学高考模拟试卷丛书。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最上面一排同样醒目的印着年份:1998年。
一瞬间,她心头涌上极为不对劲的预感。
卓惜不顾礼貌,抢过女生怀里的书,越翻越不可置信,书的尾页一系列信息更让她如遭雷劈:
【出版社: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出版社,出版时间:1997-01,版次:1,印刷时间:1997-11……】
“今年几几年?!”
女生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下意识抬起了头:“……1,1998年啊。”
卓惜与她猝不及防地对视上。
她有一张略显圆润的鹅蛋脸,眼睛大而黑,像两颗水灵灵的葡萄,此刻里面写满了不安和茫然。唇紧抿着,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卓惜不自觉恍惚。
她曾经还小的时候在卓焱很宝贝的皮夹里翻到过一张照片,卓焱那时告诉她,那是十七岁的孟沅。照片里的她穿着件淡紫色碎花裙,抿唇羞涩看着镜头,恬静而美好。
时间的磋磨让孟沅失去了那一脸胶原蛋白,长出了色斑和细纹,但长相几乎没有怎么变过。
卓惜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翻开书皮第一页,在下面找到了她的名字:孟沅。
不是什么同音字,就是娟秀的“孟沅”二字。
情绪剧烈翻涌起来,她哽咽酝酿半天,才艰难地开口:“你…叫孟沅?”
对面的人仍旧拘谨,思考片刻后,温吞朝她点点头。像是愿意相信她和她们不一样,对自己没有恶意。
卓惜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上前紧拥住她:“妈妈……”
眼前的人真的是她的妈妈。
十七岁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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