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栀行和她一同站起来,没走几步路却又唰得一下,她们又弹回来了,弹回和康琳见面的那个最初的地方。
两人一抬眼就看到了温卓,赶忙走上前。
温卓见到她们,犹如被电击般的愣住了,又拔脚快步走前去,惊喜道:“许诺!栀行!许久未见,这两年你们去哪里了?”
许诺听到她的话,霎时间错愕不已,直接震惊道:“两年!?”
温卓疑惑地看向她们,想了想道:“没算错啊?”
宋栀行补上她的话:“许诺她有的时候就是算数反应不过来。”
许诺瞪了她一眼,又不敢说什么,温卓听见宋栀行的话呵呵笑起,没发觉什么不对劲的。
许诺大概猜到了什么,张口便来:“这两年我俩北上去了,今儿个回来,也是想找找你们,见见故友。”
宋栀行听到她俩也北上的事情,赶忙问起:“你们是和康凝去的不?她现在还好不?”
又担忧着说:“音信千里,每次她寄信过来也只是报好话,从不言语多一点的坏事,明明现在打得都要掀起半边天了。”
许诺这下学聪明了,脑咕噜一转,说:“没有,我们是分开北上的,她也是前两年去的吗?”
温卓听闻,顿时失落了下,叹息说:“是的,就那次示威动乱,她寄信给我们说她要带着老师的愿景,去投身救亡了。”
宋栀行点点头,如今初秋正午,太阳仍些许猛烈,不比两年前,如今海都这变得更萧瑟了,起伏的丘陵上草色枯黄得很,石砖里残留着积水和草茬藓藓脏脏的。
温卓看着这日头,“走,赶先回去我们那,你们有落脚地不?”
两人摇头,不好意思道:“今天刚落脚,还没去找住馆。”
温卓听罢就拉起她们,“那正好!别找了,去我们那住下先,正好我们四个好好诉诉。”
二人没有推脱,和她一同去到。路上温卓聊起这两年的事情来,告诉了两人父亲和康琳她丈夫去世的事情。
“现在家里只有我、康琳和她女儿。先前的三个阿嬷,一个老去了,一个回去了,最亲亲的那个阿嬷被疯狗咬坏了。”
宋栀行听着,估摸着最亲亲的那个是当初给自己和许诺送衣裳的阿嬷,叹息道:“怎么会如此……”
温卓摇摇头,欲语泪滴先沾,悲哀地讲起这件事:“那天阿嬷去集市上买东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条疯狗,窜在人群里咬人,好几个人都遭了殃,后来追着阿嬷去,伸出长长的舌头垂涟着口水疯疯癫癫朝她跑过来。
阿嬷本就被这场景吓得半愣,快步走开,可她被追得很,哪里还管得着‘见狗莫跑’的事,撒腿颤跑向人群。哪能那狗也急了,追着她不放,阿嬷还没来得及赶回到家,疯狗就追上来在她小腿肚上咬了深深一口。”
“康琳找了好些草药给阿嬷吃,可还是发了病。开始阿嬷还以为自己只是受了伤,又受了凉才发起烧来,后来头疼得利害,打滚得很,只有我和康琳知道阿嬷要得疯狗病了。”
“再后来,阿嬷一看到水就全身抽筋,又一点子风也吹不了,那几天嘴边老淌出带泡泡的口沫,弄得被褥上到处都是。人像疯了样,后几天又突然安静了下来,匆匆死去了。”
许诺听完,感觉心脏被刺了一刀,却又被木塞堵住了不让血流淌出来,积在那里,难受得很,她感觉很不真实,宋栀行在她身旁也蹙着眉头道:“专挑细绳断啊……”
许诺和栀行又回到了那座屋子里头,只是现今这大屋子被康琳拿去卖了一半了,倒也好,否则空空落落的只住了三许人,显得空旷寂寞。
对于栀行来说,不过是一会没来,但对于康琳她们来说,却是实打实的两年,康琳见着她两人,面色都红润了起来,欣喜地去握住她们的手,讲着这两年的事情。
如今康琳褪去了当年的活泼可爱,更多的是缄默无言,只有在面对温卓的时候会回到小时的模样。见故友还穿着她当初给的衣裳,她笑道:“怎么你们还穿着这衣服,不过也是奇,这么久了还如此鲜艳。”
许诺复杂地笑起,其实只是好一会没见,但是康琳身上巨大的割裂感让她心揪揪得苦涩难耐。
好在是故人相聚,并无拘谨,就似乎回到了那年中秋,大家聚在一起吃饼画月,高谈阔论的时分。
康琳和温卓去厨房忙活了,许诺跑去给她们打下手,康琳见状赶紧推着她出去:“这哪能行?怎么有叫客人来厨房帮忙的?”
许诺听罢,才不理,又挤过去,“好香啊!”而后反驳道:“客人?刚刚还说是许久未见的家人呢,怎么就改口了?”
康琳一时拗不过她,见宋栀行也洗净手,从她们身侧溜进去帮忙择菜了,她无奈的和温卓对视一笑,笑道,“姐姐们真是顽皮。”
厨房够大,四人分工得刚刚好,井然有序的就搞完了一大桌子菜。
一大钵清蒸鸡摆上了桌,炖的灯芯麦冬汤也是汤色清亮,水汪汪的,喝起来又浓郁醇厚;还有清蒸鲈鱼、香葱煎鸡蛋、白萝卜炒牛肉、豆豉炒青椒。
“好久好久没有吃这么丰盛了,多亏你俩来啊!”
康琳感叹道,话刚落,一个小娃娃的声音从房间哭起,温卓赶忙进房去哄,又把她抱出来给许诺和宋栀行看。
温卓轻轻晃着这小娃娃,悠悠道:“康琳丈夫走了后,她就跟着康琳姓去了,叫康乐宁。”
宋栀行逗逗她,“乐宁你好哇,真是个好名字。”
康琳毫不谦虚地笑道:“那必须,我取得名字!”
许诺将娃娃接过来抱,问:“两岁了?”
康琳点点头,“不到两岁,也快了。”
宋栀行看着这孩子眉眼实在像康琳,笑着问道:“她吃饭了没?”
温卓坐回去夹起菜来,“没呢,先不理她,我们吃我们的。”
康琳便去拿来娃娃藤椅放一边去,又将乐宁放进去,找来一个稍硬的馍糕给她啃着,“嘴里有了东西就不会吵人了。”
风起乱世,南北各纷扰。
温卓现今去参加抗战妇女的组织工作了,成了勤工俭学妇女代表团的一员,还有个身份是卧底坏党,帮忙传情报。
康琳凭着家医小识,方圆十里的儿童大人们都会来找她看小病,虽然动乱,但至少有吃有穿,药厂也在她的拉扯下渐渐长起来了,只是单靠她和温卓时常忙得头疼。
另一边,康凝在前线不仅打仗,还当起了娃娃们的老师。有的时候战况紧急,她们队常常需要一口气急行二三十公里去支援或攻克……
数地尽无穷,叠檐万重,群山千峰,长路行遍废墟枯焦。
四野杀人间,她们在血火里狂奔,直到鞋都踏烂了,脚跟都起血泡,又被磨破成烂糊糊一团的;大批大批的马都匹累倒了,队里的男人们都快支持不住了,而康凝和还有一群女同胞们还在一边走着,一边放声歌唱:
“江家湾里出巾帼!向前进,向前进,
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
“将我巾帼裳,换作征衣去!”
为了适应抗战,女人们快速地学习了好多东西。康凝现在能闭着眼睛快速装拆弹药,也能精准捕捉移动的敌人目标了,她的枪打得越来越好。
在这炙热的万里行程上,她和其他同胞一起肩负起救亡的重担,一道为祖国而战,康凝想着自己既然帮不上家里的两位姐姐们一起去实现她们的约定了,便另起炉灶,记录了每一个她遇到的在前线战斗的婦女的斗争生平。
她们当中有医务人员、通信兵、骑兵和步兵、狙击手、坦克手;
有调度员、洗衣工、炊事员、游击队员和像温卓一样的地下工作者等等。
还有好多女兵是曾经被裹过脚的,她们就是用这被折断脚骨的小脚,踏上抗敌救亡之征途的。
在康凝的记录中,有好多同志都在战事中牺牲了,每当到这时,都会有不少与她们一起并肩作战的,还活着的战友们含泪奔跑过来和康凝说更多的关于她们的事迹,哽咽着想让康凝记下更多的关于她的一生。
乱世的微尘,落在每一个人身上,都是重重的一击;浮生少女梦,她们愿为征衣莫负青春,敢驰飞马枪刀剑,击苍穹护国土,勇争平等。
康凝的学生娃们很是骄傲自己的老师成了队里的“大作家”,那些姐姐们也会调侃女娃们以后要继承康凝的衣帛,每当到这时女娃们都会爽朗地笑起:“康老师肯定可以看到祖国胜利的!”
暗夜匍匐,隐有风雷声,夜沉,敌人突袭。
女娃们藏在石头草墩里,枪刀寸寸抽举,康凝和战友一齐去前线应战了。敌人攻进来开枪扫射,射到那边的时候,他们察觉到草墩里有人,就狗叫着要把草墩给点燃了。
康凝见状,赶忙和一些战友去掩护她们,她最疼的一个学生为了让更多人逃跑,留下来先把她们都推了出去,康凝欲去救她,眼睛都杀得缯红,可怎么抵得过火势凶猛蔓延,战友们疼得流下泪来,再跑过去的时候只能把康凝拖走,那女娃已经被打得动弹不得了,活活烧死在了那里。
哪怕见过无数同胞逝去,她们还是心滴痛着血,狰狞着眼暗定下必要杀赢的决心。敌人突袭完后,康凝所在的大部队而后连夜辗转来到冶城,与其他队汇合抗敌。
再过夜,战略变化,决策有变,冶城情况不定,北边和南延又急需救援,众人分为两大波和一小撮,大波分别北上和南下,康琳决定留下来守城。
临走前,康琳将记录本交给了她稍大一点的学生,道:“路上难免更多伤亡,定要保重!记下去!传下去!”
……
海都前些天下了一场暴雨,温卓在前天传情报任务中,交接间出了差错,她的身份摇摇欲坠被半暴露了,趁还未被下死令,温卓准备在许诺和宋栀行的协助下逃跑,先去往西边的根据地。
康琳知晓这件事情的时候,簇簇掉下眼泪来,“你此一去,要何时才能再相见啊……”
后天就是中秋了,可康琳也知道这事拖不得,吃完饭康琳就去给温卓收好东西。
不能掉眼泪,不能掉眼泪,康琳心里不断告诫自己不要成为累赘,让她安心去,大家都有更重要的事业要干。
晚上,三人就准备出发了。
秋夜,一小舟停泊在海都江口的码头上,靠岸等待着要来的人。江面宽阔,但被浓浓大雾笼罩得看不到江水和天空,也看不到不远处的其他船只,天地之间只剩浓白的雾。
温卓再抱了抱康乐宁,拧着嘴不让泪落下来,别过脸去和康琳紧紧相拥着,“康琳,你要好好的,来日再聚之时,望我们大地已平安。”
康琳还是没忍住流下来眼泪,一个乱世之中的人,就像滚涛江海里的一节稀碎的木板,浮浮沉沉,在烽火动荡时代的滔天大浪里,谁也不知道自己会被浪头打往哪一个岸头,还是会被冲烂夭折。
康琳想起什么,折回屋里去把那写满字迹的纸本拿出来,塞到温卓肩上的袋子里,对着许诺三人说道:“写下去,把它写下去!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宋栀行点点头,“我们一定送好温卓。”
康琳深知不可磨蹭下去了,推着她们催促道:“走吧!走罢!快走!不可再耽搁了!”
温卓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便和许诺栀行一起决绝地快走出了门,抄着提前看好的近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