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的火光幽蓝色,冷冷的鬼火一般,灼热的恨意却刺痛了彼此。
姜南仪的唇角仍旧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飘渺不定的样子,或许因为朝堂上过多的争执,令他眼中的倦怠也凝成了一种漠然,漠然到漠视。
金不移疯了一般,他双手摸上那细白的脖颈,狠狠的攥紧,这俊美的公子用尽了力气,将自己绷的青筋暴露,他看着身下瘦弱的身影无力反抗,只有生理上的疼痛,而眼中却易经没了求生的**。
他那疯狂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念想:“若是此刻他死在这里,会是一种解脱吧。”
他愣愣的放下手,也看着那青年人痛苦的大口喘息起来,尽管如此,姜南仪的眼神却再也失去了光芒。
他勾着薄薄的唇,自带着一种轻蔑的意味:“何须一副解脱的模样,你既然一味掐尖要强,搅弄朝堂,如今扰乱朝堂、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至高滋味,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姜南仪却微微一笑,却因脖颈上的紫色淤色显得格外恐怖。
“你是三岁小孩儿吗。”
金不移忽然火冒三丈:“你说什么!”
或许是因着愤怒,那声音都尖细起来,甚至带着几分滑稽。
姜南仪支着身体,像团棉花一样侧在一旁,声若幽云:“既然洞若观火,就该置身事外,朝堂之上,明明知晓皇帝的试探,却将此事明晃晃的摆出来,他怎能不恼怒你。”
金不移出离的愤怒了:“你的骨头软了,难不成脊梁也软了!”
“秦王好不容易赢得北方的蛮夷,这却远远不够,来年还会打仗,三司收权是迟早的事情,若现下户部不咬死这个口袋,明年的军费他根本不会给一分钱!”
皇帝提拔了三司,越发的侵占六部的权利,三冗问题已经无力回天,冗费尤甚。秦王是以一当百的英雄,他舍身为国,他毫无私心,然而所有的军人能如他一般吗?军中的贪,是抽筋剥骨的贪婪,一层一层的,唯剩下些老弱病残苦苦支撑。然而这似乎又成了一个无能为力的对立面,打仗自然需要巨大的军费开支,然而巨大的军费开支,却不一定都能够按照应有的供给分配,武将派自要咬紧这个口子,然而咬紧之后,内部的漩涡却也注定了灭亡。或者不如承认这是根源上的弱势,雍朝的行伍在温润的环境中养育的太过于安定,他们无法抛舍家业,心中仍有人的念想,甚至有贪欲,而那些北方的蛮子,却已经将自己打造成完美的杀人武器。
这些年来,军队私自囊裹倒卖军资、贪婪成风,已并非一星半点,实则连结成片,这些人互相勾结,大的贪大份,小的贪小份,永无止境的贪婪,永无止境的活着,永无止境的战争。他们是来自温床的战士,仍然被这富贵的朝堂侵蚀了眼睛,他们并不能以家国之爱构筑完全理性的防线,因此到处都是漏洞。
姜南仪似是身体略有不适,他微微喘着气,目光却是澄澈:“若你真的想有所作为,自当韬光养晦,皇帝敲打的是秦王,户部不过是一个借口,你此时将户部架在火炉上烤,皇帝只会越发防备掌管财权的大臣。你如何厉害,做了一时英雄,可是后患无穷。”
他望着那幽蓝的火焰,只有垂死挣扎的飞蛾被那美丽的光晕所吸引,却不知,极致的美丽后是极致的毁灭。
诏示着火光的是权利,而这些飞蛾,却是为了皇权而奋不顾身的棋子们,在皇族的眼里,他们的理想是如此的可笑,以至于他们的抗争都是无力支撑的。
“更何况……打仗真的就比议和更好么。”
听到姜南仪喑哑的声音,金不移更是攥紧了拳头,他几乎是颤抖着嘴唇,看着面前纤弱的年轻人,反倒是自己的内心在煎熬。
“姜南仪,你这个人……怕是废了吧。”
那不是失望,而是一种麻木。
姜南仪听到他的话,竟还能自嘲一般的笑出来,虽然他的笑容总带着些说不清的偏执:“我以为许多人都不把我当个人,没想到你这恨我入骨的人,还将我当个人呐。”
然而这青年却像是想起了什么,看着身旁一直转圈圈的白色猫儿,轻轻的拢进怀中,喃喃自语:“战争书写了太多的荣誉,悲壮,看起来振奋人心吗,然而有时候,似乎又不那么值得。对了,比起人命,什么荣誉、自尊,都是不值得的。”
他已非那个初入仕途的少年,许多年间,他未曾在踏上战场一步,但是脑海中战士们残缺肢体仍旧会烙印在噩梦之中。前来朝堂讨要封赏的,皆是鲜衣怒马的少年英豪,但是那年饶城之战后,他奉命暗行民间,却看到越是远离朝堂,是那些残兵败将,他们的眼睛被箭矢射穿,双眼麻木,多年征战,薇草又枯了几旬,这些人却连家都找不到了。
马革裹尸或许是军人的荣耀,可是他们想要这样的荣耀吗?如果他们毫无立锥之地,那必定要背水一战,可是雍朝过于美丽富饶,只要是人,都无法舍弃这个花花王朝的一切,而卷入到与那些连家园都没有的胡人的战场中。
金不移不能理解他,他像是在诘问自己,这还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探花郎吗,那张美丽的面容仍旧未变,甚至因为时光的优待,变得更加惹人爱怜,然而那个曾经令他敬佩的竹子少年,似乎在污浊中早已同化成了一副无法主宰自己□□的空壳,一时间,他竟不知该哭该笑。
他曾经绝不服膺姜南仪的才华,那是少年人的意气相轻,然而今日,他却觉得他终于赢了面前这个人,因为姜南仪的腰,早已经弯曲,去臣服于世俗的功名与虚伪。
他的面色忽然沉静下来,风流轻薄的浪子,红粉世界的花花客人,青楼艳妓的梦中情人,此刻却宛如哪里来的域外妖魔,他居高临下的压制着姜南仪,眼睛微微掠过对方的脖颈,似捕捉到了浅淡遗留的痕迹。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他忽然悲哀的想着,这并非一个臣子服膺于一个君王,这不过像是一个宠物一样,在精神上与□□上都像战俘一样被征服,因此甘愿雌伏于他。
他的手摸上了姜南仪发烫的面颊,对方似乎带有新伤,勉强同他对峙许久,口中却像是说了些胡话一样的喃喃自语,他的指尖轻轻沾过对方的唇,在那苍白之处淡勾画,直到摸上他的上半身,方才发现对方的身体似是出现了微微的断裂。
真够激烈的啊。
冷漠的脸与苍白的脸交织子啊一起,然后开始了毫不留情的冷血挞伐。
金不移看着对方痛苦的模样,却有一种极致的报复快感。
姜南仪又一次沉入了痛苦的昏迷之中,那痛苦结束后,又慢慢沉坠于一片宁静之中。
金不移看着怀中洁净的青年人,愣愣的神思飘荡,直到听到一声轻微的笑声,方才如梦初醒。
“姜大人方从宫中过来,你何苦折辱他呢。”
金不移冷淡的瞥了他一眼,见薛成碧半是悠闲的倚在一旁,散淡温煦的笑着。
“给他找个大夫。”
薛成碧看着金不移毫不留恋的背影,却是摸了摸下颌,眼睛微微眯起。
姜南仪是在一片瘙痒中醒过来的,过分安逸的香气中,让他介乎半梦半醒之间,总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他很想在此时好好睡一个囫囵觉,然而身上却压上了重物一般消停不得。
便是强忍着睁开眼睛,才发现那只雪白的异域猫儿在自己身上肆虐,这小东西看着娇小,吃的伙食倒是好,圆滚滚的身体挺有斤两。
他隔着屏风的空隙,只看到窗外淡泊的落英影子,想屋外仍然是炎炎夏日,似乎还有螽斯虫鸣,然而屋内却架着暖炉,有炭火榨响的筚拨声。
他心中的杂思似乎都消失不见,只是闻着空气中那氤氲的香气。
那浮沉的香气,却起了微妙的变化,像是另一种微带着刺鼻的香味,忽然攻城略地,将先前那柔弱颓靡的香气渐渐冲散,姜南仪的大脑开始清醒起来,他感到这香味不断的变化,是调香人手中的无限变化。
他隔着屏风,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那人的手上似乎扶着一支细长的香挑,在微微拨弄着香炉。
“姜大人还需多加休息。”
是他……
姜南仪心中忽然发紧,因这人是他仕途生涯中一个例外。虽然已经浸淫官场多年,然而对于这人,他始终倍感一种压力。
薛成碧——此人出身官宦世家,更是后党的后起之秀,钟鸣鼎食之辈,清俊文雅,颇具渊渟岳峙之风,富贵悠闲秉仪,然而那种无形的压力,却使姜南仪总是喘不过气来。
屋中静谧,唯有调香之人手中的香挑在细细琢磨着,姜南仪摸不透他的心思,更不知道此人为何会出现在南云楼。
他怀中尚且揣着那白色的猫儿,一起来激的神奇瘫软,即便如此,依然勉励起身,透着屏风的缝隙,薛成碧白衣清俊,露出半侧温和的面颊。
“姜大人下三路不调,若是再不爱惜自己,怕是无力回天。”
姜南仪的手指在猫儿身上轻轻摩挲,仍旧避在屏风后:“我认为薛大人一向不会好言相劝,只是一味隔岸观火,今日怎么对我颇多照拂。”
他想,若是石厉,必定如同发怒的雄狮,将他好生折磨;若是金不移,必定反唇相讥,没准还会恼羞成怒,不过这人是薛成碧,这些尖酸刻薄的话,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回绝的意义。
这个年轻的俊杰,旁人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姜南仪的心中却掀起了波澜:他是皇后的亲弟弟,安国公嫡子,按理来说,他应该是保东宫一党,然而安国公却在太子的问题上一直立场暧昧,这位国舅爷,在女儿先皇后薨后,从未因为太子作出任何丧失理智的事情,甚至直接致仕,同续娶之妻回了老家,更是用一手继承人互换,将一个区区庸才扶上了自己的爵位上。薛成碧的兄长占了爵位,他自己一向在朝中顺遂,今上如何防备,却也难以找到能制住他的错处。他绝不信薛成碧有这样的好心,竟然会好言规劝。
“公子,妾身来此献艺。”便只听门外娇柔的女声,姜南仪却知晓,这是南云楼最有名声的雅伎谭素柔的声音。
听闻无人回应,门被轻轻的推开,一众女子鱼贯而入,手中怀抱着月琴、琵琶,施施然落座。
这架势,倒是一场鸿门宴。
姜南仪抱着猫便从屏风旁走出,随即坐在半椅上。乐声响起,却是《春水流》,时下仿六朝的古曲,用的是四时歌的拟古词,渐少悲戚,却多古雅。
谭素柔的声音清疏,褪去了杂质,如同游走在云端,其纯美连怀中的猫儿都感触到了,倒是安静了下来。
“花开满树红,花落万枝空……”
他咀嚼着这词中味道,便是佛语阐揭,竟有着隐隐的哀淡之意。
“素闻姜大人是神童,少年神者,熟睦也。既然参透许多,却仍旧跳入凡尘之中不能自拨,岂非作茧自缚。”
薛成碧也不抬头,始终调弄着一炉香灰,只是似无意之间的琐碎絮语,又似乎不需要求得一个完全的解释。
“人有一种脾性,撞了南墙不回头,过尽千帆,即便遍体鳞伤,始终难以放弃,毕竟不似您一般,事事皆是从心所欲,颇为任性。”
薛成碧闻得,只抬起头,挑了挑细长的眉,一味笑的不置可否。
出生豪奢,本是天生;掌握权柄,亦是该得;凌驾众人,众人服膺。像薛成碧这样的人,样样都好,样样都不缺,很难理解在泥沼中挣扎的人,即便一瞬间的瞩目,不过同花朵上短暂伫足的蝶一般,稍纵即逝而已。
而对于姜南仪来说,他的痛苦持续太久了,未来还将继续长久下去。
他告拜薛成碧:“多谢薛大人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