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盒容易找回来,寻访归山可就费了周折啦,不是名不见经传无人知晓,而是走出襄阳城的西城门便人烟稀少了,想问个路的机会也不给,猜想是老百姓担心兵荒马乱盗匪猖獗,都不愿出门的缘故吧。
还好,向西十余里便见前方是一座恢宏寺院,黑压压的一大片庙宇殿堂,比屋连甍,蔚为壮观。尤其是寺中耸立着一座五重宝塔,巍峨挺拔,雄伟庄严,造型奇异,不同凡响。
两个孩子兴奋地走向山门,心想这里该会是香客云集了吧?可来到近前仍然是门可罗雀,空荡荡的,只在石阶上坐着个小小子,身边戳着付竹扁担,拴着几个扎得精致的草人。
那男孩子年纪不大,能有十一二岁的样子,正低着头嘴里嘟囔着,“噶哈?欺负人啊,是不是欺负人?你有牡鹿骑啦,跑得俺脚底下全是大血泡。你们在庙里有吃有喝的,谁知不道在屋里唠嗑脑乎?让俺大冷天治稻草人,是不是欺负人?大夫人房、二爷家、三爷家的孩子是孩子,咋地?耶律豁底家的整个儿一后娘养的,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呗。”他一边牢骚满腹地抱怨着,还用只羊蹄子漫不经心地敲打着脚下平放的皮鼓。
男孩子见他身着皮衣皮帽,是北方蛮族的打扮,想来对本地情况不会了解,便放弃了问路的念头。抬头去看那山门上的匾额,赫然写着“檀溪寺”三个大字,“檀溪寺!这座庙好大呀,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今天没风没雨的,响晴薄日,我们进去看看吧。”他心驰神往地快步迈上石阶。
“你自己去吧,我在外面等你。”小姑娘面露怯色,远远地看着。
同伴摆手招呼她,“上来吧,拜拜菩萨,再讨口水喝。”
“我拜不了菩萨,看见佛像心里就嘚嗦。你也不要去啦,庙里有啥好看的,我们还是去归山办正经事吧。”她执意不肯进庙,还劝对方不要误了寻贼人的事。
“哦,你说的也对,还有正事没办呢。”小男孩心里虽不情愿,可基于现状分得出主次。
“嘚嗦?”那石阶上的小小子好奇地抬起头来,挑着眉毛梢子望向姑娘,未加思索地脱口而出,“可怜见,是个做香童的好坯子,俺寨差事备不住你干合适。”
那边的两个孩子并没留意他在说什么,倒是有人高声大气地嚷嚷道:“伢啧、妹啧,有什么事比看檀溪寺更重要啊?我都来过襄阳三回了,高阳池、檀溪寺是百看不厌,乐不思蜀啊,一会儿还要去看刘备马跃檀溪的遗址呢。”
从庙墙拐角转出头驴子,驴腚上坐着个四十开外的男子,鹤目疏眉、相貌俊朗、骨骼清奇、仪表堂堂。他正用手捻着颚下的山羊胡,和颜悦色地瞅着两个小的,抬起右手画了个圈圈,兴奋地赞不绝口,“我围着寺外转了好大一圈,真是恢宏大气呀。想当年道安大师带四百弟子起屋四百间,每人一间嘞!高筑五重塔,规模之大应居襄阳诸寺之首啊。可惜,世道不太平啊,连个香客都没有,难道是苻丕又来抢和尚啦?”
来人把驴子拴在门前,兴冲冲地走过来,“走啊,进去一齐看看菩萨和佛塔。”他还不见外,热情地邀请着小姑娘和小男孩。
小姑娘索性坐到石头台阶上,向男子苦恼地解释道:“我拜不了菩萨,看见佛像心里就嘚嗦。”
“和噶?嘚嗦!我还是头回听说呢。”男子同情地端详着她,“啧啧啧,妹啧,你好乖态。”
“你说什么?我没有耍怪态呀。”小姑娘纳闷他怎么这样说。
“呃,我说你长得好看。”男子锲而不舍地邀请她同去,“拜不了菩萨,那就不进大殿呗。还可以看佛塔嘛,这里的佛塔,别处是没有的,千顷地里一棵苗。”
“是呀,不能白白错过啦,我从西川来就是专程看庙的。”这回是小男孩去拉扯小姑娘的袖子,“就算你陪我看嘛。”这般好说歹说,同伴勉强同意了。
这寺庙的规模真是蛮大的,院子套院子,主院带跨院,三个人一重殿一重殿地往里去,一边是一老一小两个男人惊诧之声不绝,一边是小姑娘心烦意乱地后悔抱怨。当来到塔院,站在五重佛塔的下面,嚯!这高大的建筑如擎天大柱直冲云端,其最下层仿雁形,第二层狮子形,第三层作马形,第四层呈牛形,第五层似鸽形,造型新颖别致,让人叹为观止。
男子饶有兴趣地逐层讲解道:“这种构造叫波风越,平日里是不许外人进入的。五层佛塔层层彰显着佛祖的佛法和德音啊,这第一层之所以为雁形,《报恩经》上讲,远古时有个国王,喜欢吃大雁,便派人出去捕捉。结果捉住了一只大雁,正要宰杀时又有一只雁啼叫悲鸣而来,国王听到后发恻隐之心,放了它们,原来所捉之雁是五百大雁之王,这雁王便是后来的释伽牟尼,悲鸣之雁便是他的堂弟阿难,五百大雁则是五百罗汉。第二层也是跟《报恩经》有关,说是有一只狮子,因常闻辟支佛念经,感司佛法。后遇一猎人伪装和尚来猎取它,结果被毒箭射中,因那猎人身着迦裟,狮子宁死不施报复,这只狮子就是后来的释牟尼。”
他仰头指着佛塔的第三层,“至于为什么这层作白马之形呢?是源于《高僧传》所记载,说有个国王不信佛祖,由着性子捣毁寺院,毁来毁去,只剩招提寺还未来得及毁掉,就在那天夜里,有一匹白马绕寺悲鸣,国王大惊,立即停止恶行,之后将招提寺改为白马寺。白马拯救了佛寺,理所当然要受到尊重,所以佛法传来东土,在东都建第一座寺院便起名为白马寺。”
边听边看的男孩子诧异地反驳道:“不对吧,我可是听说,洛阳的白马寺是因为东汉明帝派人西天取经,是用白马驮载佛经、佛像返回国都,故此将所敕建的僧院命名为白马寺的。”
“不对,伢啧,你那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我所讲的才是真相本源,莫造,真相本源。”男子认定自己说的是对的,两个人引经据典证明自己,辩论的争执声越来越大,可谁又说服不了谁。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佛家清净地不可大声喧哗。”突然背后有人告诫道。闻声一惊转身去看,从塔院门外走进来三个人,一个和尚、一个道士、一个头戴羽毛帽的老太婆。
“不要争吵嘛,你们各说对了一半呀。当年汉明帝听说西域有佛,遣使蔡音、秦景一干人往天竺求其道,行至大月氏遇到高僧摩腾、竺法兰,恳请他们东来弘法布教。明帝对二位高僧极为礼重,亲自予以接待,并敕令在洛阳西雍门外三里御道北兴建僧院,初名为招提寺,后来有王要毁寺庙,夜见有白马绕塔悲鸣而止,固更名为白马寺。所以既不是你说的那样,外邦白马悲鸣而得名。”道人心平气和地讲解着,先真诚地看着男子,又慈爱地转向小男孩,“也不是你的那样白马驮经说,小善信,你不要不服气,我在洛阳住了十几年,白马寺的事情是晓得的。”
这道人的相貌不敢恭维,个子不能说是矮,只因本人挺胸抬头努力地拔出一截;相貌不能说是丑,唯一的不足是皮肤粗糙,风吹日晒成红里透黑的栗子色。
他同来的老太婆信誓旦旦地补充道:“小金童,你要相信他,王道长从不会说谎的,他原本是东都的贡生,对洛阳的事了如指掌。”见她皮肤黑红,满脸的皱纹,两只不大的眼睛尤其特别,随其说话忽而睁大,忽而眯起,像是竭尽全力在给人某种暗示。其穿戴也很是奇异,着一件转圈缝着五彩缤纷飘带的裙子,腰里系着九面铜镜和一排哗愣挂愣响的长铃,似用以显示其的神威和法力。
“老奶奶,你是唱戏的吗?”小姑娘看着这花里胡哨的打扮猜测道。
“这倒霉孩子,信口开河,拿起来就说。”老太婆一听不高兴了,怪罪地瞪了她一眼,却突然惊喜地叫了起来,“真是的,王道长、苦禅大师,这小花荣是做香童的料啊,是老天爷专门给我派来的吗?”
经她如此一喊,那出家人也注目观瞧,“善哉,小施主,你有几岁啦?”老和尚不动声色地问她。
“你问我几岁干啥?几岁和你有关系吗?”可对方戒备心极重,不愿回答他的问题,“好啦,佛也拜了,塔也看了,抛石头的,你也该称心如意啦。咱们走吧,还有正事要办呢。”
“办正事也不差这分分秒秒的,来,小姑娘,让贫道给你看看。”那老道笑容可掬地拦住他们,并伸手要去拉小姑娘的手臂。
可对方麻利地跳开了,“干啥呀?你这老道还动手动脚的,我没病没灾不用你看。”
道士平心易气地微笑着问她:“不是吧,小善信,你是不是看到佛像就心惊胆战啊?没想想其中的缘由是什么吗?”
这一问正问到小姑娘的心坎上,她瞠目结舌地望着老道士,思量片刻乖乖地把手递了过去。道长并没有摸腕后的寸口,搭手切脉视其阴阳虚实,而是逐个捻住她五指的指端和手心,神情庄重地闭上眼睛。“看到佛像心惊胆战嘛,这毛病我有法子治,治得还好着呢,只是看你要治标,还是要治本喽?神婆,你说的一点不假,她确确实实是花姐命啊,拇指跳个不停,是火神庙里跑出来的,不喜欢水,爱玩火呀。”
听到肯定后老太婆喜形于色,而后又担心地着重叮嘱道:“王道长,这回可不要再发善心,化解她的花姐命喽,早先那嘎子就是你给破的童子命,翅膀硬了,撒腿跑啦,他是多么好的香童啊。”
道士多愁善感地叹了一声,“雕虫小技,是年轻时遍访方士,喜欢琢磨这些旁门左道。我也是看嘎子可怜,年纪轻轻的便要备受折磨,再加上耶律狼德兄弟求我,米宏米掌柜一再地帮着说情,我便成全了那孩子。唉,嘎子是贫道第一次做善事呀,往事不堪回首啊,米掌柜被杨收的家奴栽赃陷害,抢占其财产,含冤离世有八年啦。”
“阿弥陀佛,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也是好事,你是一气之下,看破红尘,才跳出三界外,修身养性,贵生济世了嘛。”老和尚随他忆起往事感慨着。
“是啊,我跟着米大哥去京里做买卖,不想他被仗势欺人的恶奴陷害。本来生意上是风生水起,财源广进,忙乎一气又一贫如洗了。回到洛阳贫困潦倒,靠着朋友接济勉强度日,又碰上万安山那宗奇遇,我是万念俱焚,放弃滚滚红尘功名利禄,拜师学道,立志悬壶济世,也不枉来世间走一遭。”
“学道好啊,与人去病除难做善事呀。”老太婆又去端详小姑娘,“小花荣,跟奶奶去草原,做我的小香童好吗?”
小姑娘被瞅得很不自在,对这个怪老太太心生厌恶,“什么香铜,香铁的?谁稀罕呀!我们走,一看你们贼眉鼠眼的,就不是好人。”
“让老婆子我看上的,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迭里特是迭剌部耶律帖剌借给我的,这孩子满肚子怨气,着三不着两,我不喜欢。你是花姐命正合适,以后就由你来伺候我吧。”然后老太婆发出一阵瘆人的坏笑,看来她主意已定。
“嗯,腿长在我自己身上,不由你说了算。我们走,不和这怪人多说,再要啰嗦,惹恼了小姑奶奶,我一把火烧了你这寺院。”小姑娘勃然大怒拉起男孩子就走。
“莫造,说的是啥话呀?是不像好人。”那穿着白衣服的男子也看不惯了,嗤之以鼻跟在两个孩子的后面。
道士没有因为受到指责而懊恼,望着三个人的背影反而笑了,“嚯,真的是火神庙跑出来的,动不动就要点火烧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