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保转身撤了出去,和尚瞅着盘子里的绿叶菜,“阿弥陀佛,这不是野菜吗?老刺史,你爱吃野菜啊?”
陶祥提着鼻子陶醉地闻着,“呃,禅师,你闻有多清香,这可是好东西,鄱阳湖的特产,清肠排毒。”
“野菜有什么好?在庙里的时候整天粗茶淡饭,野菜野果,一丁点荤腥都没有,这野菜嘛,一辈子不吃都不想。”和尚厌恶地不愿多看一眼。
“俺非得出这口恶气!吃八碗面不给钱,却有理啦;吃八碗面不给钱,还要动手打人,却有理啦;吃八碗面不给钱,还要动手打人,又点火烧房子,却有理啦。节使府的红人,打退贼人的有功之臣,当官的都袒护她。俺豆是不服!先割了你的舌头,再切下你的鼻子,削了你的耳朵,然后往胸口戳上一刀。”他从怀里又把菜刀抽出来,咬牙切齿地奔向墙角。
“呵呵,三个坏种,杀人有这么难吗?小家伙,您真厉害呀,我老人家自叹不如,对个孩子真下得去手啊。”不知这人是怎么跳进屋里来的,他穿着件黑色的长褂子,手里提着根黑漆的藤条拐杖,年纪少说也有六旬了,双脚刚一站稳,便阴阳怪气地讥讽着店小二。
“你是什么人?”雅间里的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叫着,跳将起来拉开架势,因为紧张得过度,声调都走音了。
“我吗?梁思服啊。呵呵,肉人,吃肉的人。不过,藜蒿也吃,荤素搭配身体健康。”他身形一转坐在椅子上,还将右腿搭在左腿,抓起只鸭腿大口地啃了起来,“嗯,这鸭子卤得够黑,入味。”
出家人从惊愕中醒过神来,“梁思服!贫僧听徐唐莒说过他,他是空门四坏的老四,绰号梁上愚人的就是他。说是大太监神策军中尉田令孜的家奴,是朝廷的鹰犬呀!此人来者不善,一定是来捉我们邀功领赏的。大家一起上,谁也别贪生怕死,落入官府手里横竖是个死,和他拼啦。”
他们三个豁出命去,约好一齐往上闯,仗着人多要殊死一搏。
店小二手中的菜刀雪亮亮、明晃晃,可惜全无章法,只是个快,一通胡乱地砍着,在武林高手面前似孩童在赛脸玩耍,来者只用鸭骨头往他腋下一戳,他便握着菜刀一动不动浑身发麻,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老刺史手里只有一双筷子,硬是当做棍子往人家头上砸,那位将桌子上的酒壶拎起来,磕飞那软弱无力的一击,裹挟住老人的脖子向怀中一带,嘻嘻哈哈地往他的嘴里灌酒,那原本白净的老脸由白变粉,由粉变红,再由红转紫,当将其弃于地上时,已是打着饱嗝,吐着酒气,人事不省了。
“扑通”广钦和尚见事不好,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爷爷!大侠!上差!手下留情,我只是个协从,我是出家人,可没杀过人呀,是他们逼我的。饶了我,放我一马,小人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哇哇待哺的孩子,我可不能进大牢啊,他们会饿死的。”从襄阳观音观出来,他别的没学会,说瞎话骗人的能耐见长了。
“呸,狗屁上差!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牲。怎么你还有孩子?我都替你脸红的慌,一定是个假和尚,偷孩子的人贩子。”黑褂子蔑视地瞅着他,见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像似吓得不轻,情急之下还左右开弓煽起脸来,“滚!再让我遇见弄死你。”
和尚连连磕头千恩万谢,他正欲逃出房门却被厉声喊住,“把珠宝留下再走。”广钦乖乖地从怀里掏出大把的金银珠宝,不敢怠慢把它们放在桌子上。
“还有袖子里的。”黑褂子瞅都不瞅再次命令他,和尚不敢吭声又从袖子里取出藏货。
“你这个人不老实,跟我玩花活呀,你到底想不想走啦?”没等这位说完,广钦急忙点头哈腰从腰间解下个布袋,里面鼓鼓囊囊,应该是值钱的硬货。
“不要走门,从窗户出去。”
“可这是三层啊,我,我跳下去就没命啦。”和尚苦着脸求饶道。
“瞅瞅你,把你吓成内样啊,撒嘛啥呢?乖不死,寨旮瘩有木梯。”从窗沿下伸出个脑袋,嘻嘻地笑着说。这男孩子看起来不大,能有十一二岁的年纪,一身皮衣皮帽,是北方蛮族的打扮。他将皮帽子往上推了推,双手一撑跳进屋内,腾出地方让和尚手脚并用爬了出去。
“四大爷,真不赖呀,俺们开吃吧。”少年馋得口水直流,也不管干净不干净了,两只黑黑的爪子一把抓过食物,狼吞虎咽般地吃了起来。
“小子,部落里的人都好啊?你二爷耶律帖剌、你爹耶律辖底、夷离堇蒲古只,对了,还有阿保机都好吧?”看来黑褂子和孩子的族人都很熟悉,一连串说出好几个人的名字。
“都好,都好,活蹦乱跳,没病没灾的。”孩子的眼睛已经忙不过来了,正掂量着什么菜最好吃。
“看你这馋样,这是鸭子,这是虾仁,没见过吧?”长辈只顾喝酒,笑呵呵地瞅着他,“在楼下就认出你了,围着酒楼直打磨磨,还弄来架长梯,看来我得好好教教你轻功啦。”
“香,香,寨馆子的菜整得喷香滴,三天没吃东西了,饿的完犊子了。嗯,嗯!”突然他不说话了,表现出痛苦的表情,使劲挺直身子,用手按住自己的脖子。
黑褂子手疾眼快发现不对,用力拍打着少年的后背,同时将手探进他的嘴里,扣出一大块没嚼烂的羊肉。“慢点吃!跌里特,你小子,咋这么吓人呢?没吃过羊肉啊?不对呀,别的你没吃过,在你们部落里牛羊肉可劲造啊。”
“哎呀妈呀,四大爷,差点儿噎死俺,噎得都流眼泪了。”差点出意外的这位擦着眼睛,“俺们内嘎哒竟草甸子,牛羊肉不老少,敞开了可劲造。四大爷,你和大大爷、三大爷不是呆过吗?应该知道呀。”
“是呀,我们三个被那坏种逼得走投无路,逃到你们部落的时候,你小子也不这样啊,几年的工夫,像饿死鬼托生似的。耶律跌里特,你不在北边好好呆着,跑来鄂州干什么?难道也像我们被人家追杀啦,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对方以长辈的口吻询问他。
少年是满肚子委屈,这回可算见到亲人了,一股脑地倾诉出来,“唉,四大爷,俺太难啦,上火上的,茨摸呼把眼睛糊上了。你不知道,俺被二爷借给神婆了,她的神童脚底抹油跑了,叫俺过去伺候她。”提起此事,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噶哈?欺负人啊,是不是欺负人?大夫人房、二爷家、三爷家的孩子是孩子,咋地?耶律豁底家的整个儿一后娘养的,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呗。”
作为长辈还要往正方向开导他,“当神童?可以学些巫术啊,治病救人,请神驱鬼也不错嘛。”
“学啥巫术啊!老妖婆啥也不教,就像俺前世欠她的,当奴隶使唤。这么老远来襄阳,她有牡鹿骑,可跑得俺脚底下全是大血泡。她们在庙里有吃有喝的,谁知不道在屋里唠嗑脑乎?让俺大冷天治稻草人,谁偷你的破玩应?在庙前一呆就是半天,都冻硬了,唉!是不是欺负人?”
“你们来襄阳干什么?”黑褂子眉头一皱关切地问。
“寨回俺是跟着珊蛮神婆来襄阳寻疾医,是为了耶律曷鲁的病,找个姓王的老道,请回去给瞧瞧。”少年的情绪平和了些,语气放缓回答道。
意想不到的消息令人心急,“怎么啦?曷鲁那孩子得病了。”
“其实也没啥,说是胎里带的,犯童子命,短寿,过去也没见他咋地呀。”耶律跌里特摘下皮帽子,扯了扯皮衣领子,可能是感觉屋子里热,出汗了,“俺们内天出去玩,在山里遇到老虎,阿保机三拳两脚就把虎打死了,可三大爷耶律释鲁的儿子滑哥自个顾自个,那小子可故动呢,爬上树去躲避,为了救他下来,耶律曷鲁脚下一出溜摔伤了。一年多病病歪歪的,不见好转,再这么下去人就废了。”
“滑哥那小子是挺故动,眼睛一卡箍一个坏道道。”梁思服看来挺膈应那孩子。
“瞧病的找到了,神婆陪老道回了部落,可把俺留下啦。”少年不满意地扒拉着藜蒿,“说是相中人家小姑娘了,是花姐命,从火神庙跑出来的。死活叫俺去江州找,带回去顶替俺,答应还俺自由。说的像吹气似的,起初俺还乐得屁颠屁颠的呢,可一路寻来,越想越不是那么回事,没盘缠饿得前胸贴后背。而且半道寻思过味来了,寨不是叫俺做偷孩子的贼吗?丧尽天良的事,俺爹说不能做,作孽呀。”
梁思服一指墙边的布袋子,“你爹说的对,偷孩子的人贩子太歹毒了,丧尽天良啊。那边就有两个是偷来的,不知道捂在袋子里会不会出事?让我来看看。”他起身走过去,动手解开扎住袋口的绳子。
“就应该把寨两个人贩子喂来逮,瞅他俩就不是好物。”少年对老刺史和店小二痛恨地骂道。
“哎呀,跌里特,你看这女孩子长得可俊了,就像花儿一样。这三个坏种,五花大绑地勒得这个紧,嘴里堵的是袜子吗?叔叔给你拿下来,透透气。”一个袋子被打开了,露出里面的一张小脸。女孩子包着头,容貌娇好夺人眼球,令人看上一眼便会喜爱万分,唯有脸色煞白,冷若冰霜。她那两只发光的眸子直视着空门四侠的老四,像两把钩子牢牢地勾住他,“平静下来,要笑,要乖,带我们走。”突然还张嘴说话了,声音冰冷凄厉。
黑褂子梁思服好似进入了虚幻状态,眼神茫然若失,表情木讷地傻笑,喃喃自语道:“我乖,不再昧着良心,帮人做坏事了。”
“四大爷,你在嘎哈呢?怎么还祷告上了,都做过啥坏事呀?”耶律跌里特正闷头喝汤,嘻嘻笑着问那长辈。
“干坏事了,成了帮凶,杀人的事可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杀秦靖,是那个坏种高价雇我们去的,二哥的命还搭上了。”梁思服的声音明显变了动静,说起话来一点儿感情都没有,空空洞洞像丢了魂,“金良祖没完没了地追我,跟他有关系吗?从汴州一直追到这儿,我也是受害者。那坏种怕泄露实情,要杀我们灭口,六扇门那些鹰犬四下里缉拿我们三个,走投无路奔了营州,隐名埋姓藏了多年,看天下大乱,这才潜回中原。小娘子,我全听你的,这就带你走,离开这是非之地。”
跌里特听着不对劲,诧异地回头去看。一看不要紧,那袋子里的小女孩一双明亮的眸子盯着他,刹那间脑袋里一片空白,“平静下来,要笑,要乖,带我们走。”这一句像咒语,挺精明的孩子突然痴捏呆傻了,“俺听话,叫俺干啥俺干啥。”
“走长梯,白摔着我们。”小女孩又在命令道。
于是,两个男人一人扛起一个袋子,规规矩矩顺着长梯爬下楼去。
他们刚走,店小二便缓过劲来,伸伸胳膊,踢踢腿,虽然关节有些酸痛,可总算是运动自如了。他俯身去呼唤老刺史,“老兄,快醒醒,他们走啦。”
可那位还是人事不醒,呼呼大睡,吧嗒吧嗒嘴说着,“别拦我,我要回老家看看。”
“回什么老家?那是去送死。我们先要把她俩夺回来,去郢州投王仙芝去。咳,他们把人质扛哪儿去啦?广钦大和尚真不讲究,扔下我们自己跑啦。”他突然听到楼下有人在争吵,还有人在大喊“抓草寇!”店小二被吓得浑身一哆嗦,立即背上老陶祥,急急忙忙跃窗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