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您?曹前辈!您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啦?”舱里的杜荀鹤惊呼道,他立即起身奔到船头来,“您不是随李频前辈去建州(福建建瓯)了吗?”
当前船的长者看到对面的书生,也是未曾想到而为之一惊,“噢,是荀鹤啊!你怎么在这里?哦,是回池州吧?你这是衣锦还乡喽。”
听到询问书生面露羞色,“前辈,说来惭愧,又是名落孙山铩羽而归啊,真是让人心灰意冷啊。你看我年纪轻轻,已是两鬓涂霜啦,愁苦啊。一回落第一宁亲,多是途中过却春。心火不销双鬓雪,眼泉难濯满衣尘。苦吟风月唯添病,遍识公卿未免贫。马壮金多有官者,荣归却笑读书人。”
“唉,若是樊川居士杜牧杜老爷子还在就好啦。”对方不禁感叹道,“我是最理解你的心情的,老哥我也曾志向高远,雄心勃勃,可能是才疏学浅,技不如人吧?三十个春秋屡试屡败,令人郁闷惆怅呀,否则我也不会去建州的。好吧,生命不息,总是有希望的。”
杜荀鹤由衷地夸赞道:“前辈过于谦虚了,您才高八斗,进士及第是早晚的事。而且你随李频李前辈出任建州,也可以大展鸿图,保荐入仕嘛。”
“保荐入仕,我可没那么好命,都是过去的事了。别再往老哥脸上贴金啦,依附于人无奈之举,藤蔓般的委屈活着让老弟笑话呀。”提起好朋友李频,曹松顿时悲伤难过起来,脸色瞬间不好看了。他突然想起什么,转向舱内疾呼道,“你们三位看是谁来啦?是荀鹤呀!”
帘子猛然挑起,从里面快步走出三个人来,最前面的中年人亲切地大喊着:“是荀鹤呀,我们上个月还在长安相聚呢,我前脚走,你后脚便追来了。”他长着白煞煞的大方脸,可能是由于兴奋而透出了些许红润。
后面紧跟的是个小伙子,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他还不忘照顾着身后的老人。这老人着实是上了年纪,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其相貌不敢恭维,不说丑陋,也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了,而且上嘴唇豁去一块,更平添了几分随心所欲。他正哧哧地口齿漏风招呼着,“是你小子呀,有日子没见啦。”
“喻坦之喻兄台、方干方老爷子、郑谷!你们都在这儿呀。”看来杜荀鹤和这几位是相当的熟悉。
大白脸隔着船舷激动地问道:“杜老弟,你还真的回池州啦,我在京里劝你的话没起作用啊,明年开春就要春闱了,你再忍三个月,说不定就榜上有名了呢,就这么轻易放弃啦?”劝说者看来是不甘心,可对方只是泄气地摇头,八成是多年的磨难让其彻底死心了。
老人家也在好意规劝着,“孩子呀,坦之说的有理呀,不能意气用事。我老吃曾经也像你一样,心灰意冷过,可没曾想突然就高中了,他有诗写道,几年秋赋唯知病,昨日春闱偶有名。”然后他望向船上的其他人,礼数隆重地向每人三鞠躬。
“嗨,连年的考场失意,所写文章入不了知贡举的眼,去年是崔沆,今年是高湘,也许自己的能力真得有限吧?身边的人一个个皆有鳌里夺尊、蟾宫折桂之才,像许棠、张乔,还有喻兄你。我不行,还欠火候,此次回池州,要发奋图强,潜心修为,进九华山里去,不强求眼前的虚浮,要认认真真地做学问。”
“哼哼,小子,你这么说让我和曹松、郑谷也无地自容啦,我是考了一辈子,曹松也是半辈子了,郑谷也考了几次了吧?考来考去,毛都没捞到。可你与我们不同啊,你还年轻,来日方长。再说,喻坦之和张乔他们也不是一次就成了的,其中的心酸苦楚只有自己来慰籍。回池州也好,静下心来沉淀一下,筹划将来再接再励。”
“方老爷子,晚辈也是这么想的。对了,你们怎么在这里呀?大家要去何处啊?曹前辈,您不在建州,又回洪州啦,是仕途高就,还是回乡探亲呢?李频李刺史在建州还好吧?”杜荀鹤感兴趣他们怎么聚到一起了。
“咳!李频啊,别提啦,他已经于去年过世了。”曹松,曾经建州刺史李频的幕僚心痛地告之,还有李频的同门师兄方干、好朋友喻坦之皆长吁短叹起来,“我回到洪州意气消沉,他们怕我过于悲伤,相约来看望我的。”消瘦的长者眼里噙着泪花。
身为师兄、姚合的学生、亲密的伙伴,方干不禁泪水夺眶而出,“是呀,频弟是向朝廷自荐去建州的,誓要整治吏治、富甲一方,可惜他水土不服、积劳成疾,最终患上了重病,当我得到消息,奔去建州看他时,已经晚矣,频弟故去多日啦。他是个好官啊,建州百姓举城致哀,并在梨山上为他建了庙宇。”
“李频大哥是这个样子的。”大白脸喻坦之同样是难过万分,人都去世一年多了,每当提起来还悲不自胜,在偷偷地抹眼泪呢,“曹老哥在大哥的周年祭奠时伤心至极,几度哭昏过去,所以我不放心,就邀上郑谷来洪州探望他,不曾想方老爷子也来看他,我们三个就这样遇到一起啦。”
古稀之年的老人黯然神伤地点头称是,“我要回会稽镜湖去,曹松怕我年纪大了,路上有什么闪失,执意雇船送我。喻坦之本来是要去河东晋阳(太原)的,郑谷是要去宣州看朋友的,然后再回袁州仰山老家看看,他们都说要送我一程。”他欣慰地看着那三个人。
大白脸理所应当地解释道:“是的,老爷子年纪大了,我们不放心啊,反正是四处游荡,绕点路又何妨?”
“喻兄要去河东?是访亲会友喽,难道是和河东节度使窦浣有交情?”池州书生知道喻坦之在京城里私交甚广,猜想对方是前去会友的。
大白脸面露嫌弃的表情,“贤弟,你是知道我的,无才无能之辈是看不上眼的,志不同道不合,两下谈不拢,何必要往一起凑合呢?窦浣乃皇亲,延安公主的驸马,公主是德宗皇帝的女儿,当今皇帝的堂姑父。借着姻亲位居高官,可惜是碌碌无能之辈,只有瞎了一只眼的崔嘏看他优秀,我这凡夫俗子怎么能攀他的高枝呢?”他去看身边的小伙子郑谷,“我和郑谷一样,要行万里路,出塞外,下江南,游历大江南北,增长见识,行万里路胜过读万卷书嘛。此去北方,还要顺路去趟徐州,看望感化军节度使薛能,他和我、李频、张乔是多年的好朋友,只是命好,早就榜上有名了。来洪州不虚此行啊,曹前辈还作诗赠我,北鄙征难尽,诗愁满去程。废巢侵烧色,荒冢入锄声。逗野河流浊,离云碛日明。并州戎垒地,角动引风生。”
老爷子也发自肺腑地赞许道:“曹松大才子呀,他刚刚在舱里给我和坦之各赠一首离别诗,写给老夫的是,一樯悬五两,此日动归风。客路抛湓口,家林入镜中。谭馀云出峤,咏苦月欹空。更若看鳷鹊,何人夜坐同。”
小伙子深有同感,“曹前辈真是出口成章,才华横溢呀。我不是要去宣州看老哥哥司空图,一定要在洪州西山多住些日子,以便向前辈讨教的。”
“过奖啦,过奖啦!你们都是朝气蓬勃之人,未来不可限量,让我这个名落孙山的老朽无地自容了。”曹松谦虚地连连摆手。
“方爷爷!方爷爷!”
方干突然听到对面的船上有人在喊,他瞩目去看是个梳着抓髻的小姑娘,正睁着杏核眼惊喜地瞅着自己,“这不是千秋观金陵将军贺泰的小客人、倒插门女婿周陌的侄女袅儿吗?”因为是熟悉的邻居,两家常来常往,一眼便认出来了。
“是我呀,您经常来我家找老爷爷下棋,我认识您。”小姑娘蹦蹦跳跳趴在船舷上,聪慧的眼里闪烁着调皮的灵光,“您不是说虚乏老迈,不能远行吗?怎么一个人来洪州啦?”
“哼哼,小丫头,这你还记得?和你婶子芰荷一个脾气。我是来看望他的,多年的故交挚友。我这把年纪,有今天没明天了,平时就是感到寂寞,总是想念老朋友啊。”方干又四下里打量着,“咦,小丫头,你不是回襄阳了吗?怎么是一个人出外啊?这是要去哪里呀?”
周袅回过身去指着船尾,“我是跟爷爷来的,送他去江州。”她又笑模笑样地望向郭岩。
“一老一小出外可要当心啊,特别是去江州,那里被草军攻陷了,节度使都被俘虏啦,暴民还在湓江口扎下水寨,大大小小百条船封锁了江面,不让过往的船只通行,抢夺财物,强迫入伙,反抗的一律处死,你们要去江州是自寻死路啊。这段江面全被他们控制了,我们是从洪州雇船过来的,想要走鄱阳湖绕开他们,可到了湖口就被掳了去,差点儿人财两空啊。”老爷子对她们的行程很是担心。
小姑娘眨着狡黠的眼睛盯着方干,“方爷爷,您这不是自相矛盾了吗?义军如此嚣张跋扈,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难道是被您的慷慨陈词、诗词歌赋感动啦?”
“嗯嗯,丫头,你说对啦!还真是被我们的言语打动了。”老爷子颇为得意地面向南岸的水寨,“这里的头领叫做柳彦璋,早年间还是在老家睦州时,我听说过他的父亲,外号臭脚七,当时是玉山花子帮的大当家的。后来在京城贾家楼我结识了他们爷俩,还是秦靖大哥引荐的,说是他的好朋友,好像是他大徒弟明德的媳妇逍遥,跟他们还有亲戚关系。你说,有这层关系,他个晚辈能为难我们吗?”
“方兄,多亏秦英雄的人脉,否则我们指定是完蛋啦。”曹松一想到被掳的经过,心里就感到突突直跳。
大白脸长叹一声,“唉!好人不得好啊,秦老英雄死的冤啊,他怎么能是庞勋的细作吗?贾家楼的贾店主怎么能勾结逆党,投毒谋害当朝宰相刘瞻呢?他们死得不清不楚的,也不知道是得罪了谁?栽赃陷害嘛。人没了,贾家楼也没了。”
“我听司空图大哥说,有知情人讲,刘瞻的死是被韦保衡、路岩的余党刘邺毒死的,他在官邸宴请刘瞻,往贾家楼送去的菜里下毒,把杀人的罪名栽赃在店主的头上。后来怕秦靖告状,又诬陷他通匪,致其死地。这个畜牲,现在是淮南节度使,还在逍遥自在,作威作福呢,可恶至极呀。”虽然郑谷的年纪轻,但知道的内情还真不少,大家又是为之愤愤不平一番。
“人在做,天在看,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胖将军愤慨于胸,终于发声了。
“这位是左武卫将军刘秉仁,他是去江州上任的。”杜荀鹤赶忙给朋友们介绍着。
“左武卫将军!坊间传说的那个要去单刀赴会,只身一人去江州的新任刺史,就是他喽。”老爷子闻听惊呼道。
大白脸喻坦之同样是瞪大了眼睛,“可算是见到真人啦,从京城一路南下,各处都传遍了,说是有位将军骑着骆驼,奉旨去江州要见贼首柳彦璋,原来就是你呀!”他又专注地端详着胖子和拴在桅杆上的坐骑,“我还当你有三头六臂,高大威猛呢,可你,这也不像啊。别人骑马,你骑骆驼,这家伙在南方可不多见啊。”
“我在洪州也有所耳闻,都说将军受朝廷委派,要解决票帅柳彦璋之乱,现在我信了,它不是谣传,没想到真有此事呀。”长者曹松虽然说是信了,可眼见对方的造型,心里却盘算这位挺着大肚囊的能行吗?“敢于效仿汉寿亭侯单刀赴会,猜想将军必定是武艺高强吧。也好,以一己之力平息战乱,总比搭上许多人的性命要好。打来打去,换汤不换药,最后还是那么回事。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