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夜,跳会起。
悬液城北与城南两支队伍相向而行,一支是七月跳会的队伍,另一支,是张宇宸和明月臣一行人借着夜色掩盖去城主府闯空门。
日头已经落下,但天还没完全暗,城主与众仆从已提前从府中出发,准备登上跳会的游行花车,仿佛前几日的疫病从未存在过。
夏风是一双黏腻的手,拥抱每一寸土地,给山峰蒙上一层烟雨,给黄土装点几簇绿芽。
张宇宸有些不真实,他到底是去跟蛇人拼命的还是去参加七月跳会的。
就像心照不宣的假面,他们要去城主府要说法,蛇人也肯定会在城主府留后手,但他们不得不赴宴。
北落师门星上树梢,悬液城中巨大的灯笼亮起,上好的羊油浸泡着羊绒搓的灯芯,汩汩冒泡,散发出奶香。
富裕人家门口挂起一盏红灯笼,只是今年,许多人家都将灯笼罩上一层黑布。
随着阵阵烟花升空,跳会的队伍如瀑布从城北倾下,城中最老的老者高坐轿辇,手中拿着竹条念念有词,身后跟着一队队随祷颂词起舞的傩舞人。
再往后是城主的宝轿,各色花灯装饰层层叠叠垒到尖,薄紫色的轻纱幔帐将镂空的金属轿厢笼罩,是金山上妩媚如烟雾的一捧紫。
最后是巨大的战车,车轮有两人高,车轴如棺木粗,车上战鼓前,一位女子孑然而立,浓厚的树荫给她的长发平添一抹墨绿。这虽身处其中仍冷眼旁观的女子,正是季九灵。
“别看了,我们救不了她,能给她一个清白就不错了。”
萧强的义子闵当家提醒看山下看得出神的张宇宸。
“啊?哦,我在看城主府的构造。”张宇宸才反应过来,他倒是不担心季九灵,毕竟再怎么样,张九灵肯定会把跳会搞砸也要救出季九灵。
随手折了一根细枝,张宇宸在黄土地上划拉:“这个框是城主府,这个是正门,待会儿我们兵分四路,一队正面交涉打掩护,两队从侧门包抄,有点功夫的跟我一起从府后偷袭。”
“我们烟花联系,我往烟花里掺了铜粉,带点绿的是我们的烟花。”
张宇宸回忆昨夜与艾什探讨出的蛇人弱点:“蛇人的弱点与蛇一样,打颈椎和心脏最管用。
切记,不能露出自己的皮肤,一旦软甲沾染了毒立马扯下然后服用蛇药。”
城中其他几个医馆的蛇药都被分发下去,除了张家剩下的护卫队有专门的刀剑外,许多人是拿着家中的锅碗瓢盆农具斧叉就当是武器和盔甲。
在这座承平日久的城池,没人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们需要为自己的生存背水一战。或许曾经的太平如梦幻泡影,朝不保夕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
张宇宸如一只刻板行为的鹦鹉,在山坡来回踱步,等待前门交涉的信号,心中擂鼓震震。
「这位哥,你在脑子里打雷啊。」艾什被吵醒。
「艾什!你有没有那种,能给我开挂的技能,附身啥的。」
张宇宸寻思,金手指总得有什么用吧,不能真成ChatGPT了。
「我给自己下了禁咒,不能对活人使用自己的能力,所以也不能附身你。」
「你没事儿给自己下这么多禁咒干什么!」张宇宸感觉艾什说的最多的话就是禁咒。
「修仙者不可怕,谵妄失控的修仙者很可怕,我下自己禁咒是为了保护你们。
当然,也是有办法卡bug的。」
「什么办法!」
「就是你答应我修仙和求道~」
「求道又是什么东西……跟修仙有区别?」
「当然有区别啦,不过,
你应该没有时间问我这个问题了。」
艾什话音刚落,城主府门前一簇烟花升空,与城中其他烟花不同,在黄中带了些许绿色,是进攻的信号!
张宇宸来不及多想,随护卫队众人摸索下山,用钩索爬上院墙,翻身落地滚了几个跟斗卸力。
院墙内是常见的亭台楼阁,偶有声响也是风拂过假山间植被的沙沙。庭院没有点灯,他们只能通过小桥来判断前面是否有池景。
哗啦——
一阵水声泛起,傅叔猛然上前举刀剁下,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才看到,一条蛇的头被砍断在水里,血染红小溪,他们都自觉地避开,生怕蛇的血也会带毒。
张宇宸根据记忆朝大堂方向走去,幸运的话他们可以与其他三支队伍汇合,不知道前堂那边月臣他们怎么样了。
「艾什,月臣他现在的状态还好吗?前几天他消耗不小,我怕……」
「哈,你应该怕的不是他元炁不足,而是他压根没正经打过架。」
「啊?可是,可是,他不会什么攻击法阵之类的吗?」
张宇宸有些崩溃,这可真是灯下黑了,难不成要明月臣那个小身板跟蛇人肉搏,他可还记得刚遇见明月臣时,自己这个三脚猫功夫都能撂倒。
「离部不会允许他这种人学攻击法阵,不过嘛……看他找不找得到诀窍了~」
“你们在找这个吧。”
混合口水和嘶嘶的声音让人作呕。
前堂高高的阁楼上,一个蛇头人身的怪物坐在栏杆上,手一扬,抛下两个圆形物体,破裂在青石砖上。
墙上手臂粗的红烛经久不灭,也被这气流扰动得忽明忽暗,在摇晃的烛火下,前堂分队看到那两个物体,是两个人头,灰粉色的脑浆泗流纵横。
蛇人,原来不是传说!悬液众人心下惶恐纷纷,瑟缩之意腾起,但这份退缩很快转化为愤恨,紧握手中武器,不肯向后一步。
“左边儿右边儿各杀了一个,你们不信还能接着杀,或者,”蛇人分叉的舌头不断探出,“你们也可以乖乖投降,虽然你们也挺好玩的,但太闹腾就不好玩了。”
“投降难道你就不会杀了我们吗。”明月臣伪声从斗篷传来。
“你、你、啊啊啊啊啊啊我跟你们拼了!”
看清那是人头,一个武馆师傅疯也似的抄起棍棒试图投掷到阁楼之上。
蛇人一脚踮起闪过,尾巴勾住栏杆,倒挂在壁,吻部大张,两道毒液如箭从獠牙射出。
师傅仍向前冲,被明月臣拎住衣领往后一掷,毒箭落空,溅到地面上腐蚀出两个坑洞。
“嗬……嗬……多、多谢。”师傅摔在地上喘息,心有余悸地对明月臣道谢。
明月臣蹲下,用小拇指挑出一点坑洞内残余的毒液,放入口中。沉吟片刻后划开自己手腕,引出淡黄色的血清,化作数枚水针,扎入悬液众人静脉中。
“列位,”明月臣模仿张宇宸说话的语气,“蛇毒的解药已经制好,之后大家想办法拖住四肢,我解决蛇头。”
“嘶嘶你以为你们几个人类就能打败我?太好笑了。”
蛇人松开尾巴,轻巧落地,咧开大嘴,猩红的蛇信舔舐獠牙,似乎这就是它们的笑。
“除非你们当中有巫师,不然几只沙鼠也只能被蛇一口吞下。”
“你说得没错,人类确实如沙鼠般弱小,所以你认为普通人类可以迅速配制好解药吗?”明月臣慢条斯理地说。
在说话功夫,悬液众人纷纷上前,用农叉、用麻绳、用自己的身体困住蛇人四肢。
“你是人类巫师?嘶嘶,还是太弱了,我吐信之间就能挣脱他们。”
一吐信。
钢叉被覆盖鳞片的手臂震碎,麻绳从人手中滑落。
二吐信。
蛇人看到自己的身躯和大地在上升?哦,是自己的头在下落。
悬液众人不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蛇人一瞬便身首异处,不规则的头颅滚出老远,像个做工粗糙的陀螺。
蛇人脖子上平整的切面缓慢溢出鲜血,哪怕有人的四肢和躯干,它们仍旧是没有动脉的冷血动物。
“呼……沙鼠,也是会吞蛇的啊。”
一滴冷汗从明月臣额头涔出,果然,将物体不可切割的传送阵法改编,就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前提是不违反切割人体的底层法则——
毕竟蛇人并非人类。
只是,法阵反馈回来的信息识别出蛇人的物品属性是伊格之子,明月臣不知道伊格是谁,但既然不是未知物品就说明离部以前接触过蛇人这种生物。
刚刚蛇人的毒液与毒针上的味道并不相同,毒针之毒更为高明,大概就是刚刚蛇人口中的“巫师”所制,蛇人之间,原来实力亦有差异。
明月臣推敲出关窍,便悄悄释放神识,扫描整座院落。
“陈大夫!原来您是修仙者,太好了!我们有救了!”悬液众人不由惊呼,刚刚,他们都认为自己必死无疑。
“辉、张星辉没告诉你们吗?没有修仙者就来闯堂是想来送死吗?”
明月臣有些不明白了,悬液众人竟然不知道,那难道他们之前是抱着必死的信念走进这城主府的吗?
“是啊,我们本来就想死争口气,杀一个蛇人都算赚了,没想到这次可能还不用死了。”
“……”
就算死,也要讨回公道……吗。不对,是既然都会死,不如将命用在讨回公道上。
“嘿嘿,陈大夫,张家那小子花了多少钱请动你这种大佬啊,哎呀,我说错了,听说修仙者都不用金银的,怪我,怪我。”
“一顿饭。”还有今天听到的这一番话,足矣。
悬液众人摸不着头脑,只好把死去二人的头颅收敛起来,向天拜了拜以告慰亡灵。
明月臣在蛇人尸身上摸索,拿起匕首捅下,挖出蛇胆收入囊中,晒干后磨粉又是一味良药。
“大家跟着我,别走散了。”明月臣直起身,从侧路向后院匆匆赶去。
方才他外放神识,发现偌大庭院竟只有三个蛇人,最强大的在中堂,而后院,有一个蛇人正与张宇宸等人迎面遇上!
咣当——
刀刃碎片被击飞,张宇宸震得手臂发麻,这刀是包钢锻的,按理说韧性极佳,如今却断成几片。
对面的蛇人晃了晃胳膊,擦擦鳞片依旧光洁如新,对张宇宸挑衅道:“哈,我认得你,你还管我叫强二哥。”
“你!是杀害我大的畜生!”闵当家反应过来,随即持刀直刺蛇人脖颈。
蛇人一个寸拳轰出,闵当家倒飞出两米多远,翻倒在地。
“你们几个,”蛇人点了点在场人类,“蝼蚁。”
说罢,以尾站立,双腿踢向两边,两侧冲过来的人如骨牌倒下。它似乎并不急着杀死他们,只想戏耍人类。
太强了,张宇宸换刀的手都有些颤抖,怎么办,怎么办,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如果不想到一个法子,大家都得死在这里。
蚂蚁或许能堆死一个人,但能堆死一头大象吗?
张宇宸深吸一口气,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慌,低声对傅叔说:“傅叔,待会儿我倒在水中你就把所有烟花里的粉末都倒进水里。”
“什么?”
没有回答傅叔的话,张宇宸冲出去,用刀背敲打臂甲:“怪物,你可破我甲吗?”
“呲嘶。”蛇人轻嗤一声,后脚一登,张大血口朝张宇宸臂膀狠狠咬下。
一时血流如注,张宇宸觉得自己半边身体都卸了力,还能动全靠肾上腺素苟着。
用另一边手臂死死扣住蛇头,他赌一把,蛇头的张力比咬合力小很多,或许一个力气大的人也能箍住。
擒住蛇人的头,张宇宸艰难翻身滚入一旁浅池中,从牙缝里蹦出字儿来:“傅叔,放啊!”
傅叔把兜里的烟花全都掰开,撒入水中,其他人见了也效仿,他们虽然不知道张宇宸想干什么,但是他们信这个打小儿鬼点子就多的少爷。
随着烟花粉末倒入水中,水温迅速降低,张宇宸感觉他环着的蛇头挣扎逐渐变小。
烟花的主要成分是硝石、碳粉和硫,后面两个都不溶于水,而硝石,虽然用来制冰效率低了些,但用来降低水温,让蛇人血液变冷、身体僵直还是绰绰有余。
幸好,千钧一发之时没忘记初中化学和生物知识,平躺在冰水里的张宇宸依旧不敢松手:“傅叔,帮我打断它的颈椎,切下它的头。”
蛇人只能再咬死一些,试图让张宇宸因为疼痛放开它,但它高估了凡人,张宇宸已经痛到身体锁死了,就算他想放都动弹不得。
“靠,你这傻缺蛇人别他爹地动了,老子是恒温动物知道吗,分分钟让你失温!”
张宇宸怒骂出声,果然骂人有利于减少疼痛,他感觉现在自己都能站起来了。
傅叔他们将蛇人的身体向后拉,就见蛇人的脖子越来越长,越来越长,似乎没个头。
“嘶嘎嘶嘎。”蛇人发出几声难听的嘲笑。
傅叔拿了点其他人剩余的烟花,抹在蛇人脖子上,喷了口水上去,手起刀落,蛇人变成了冷脆蛇段。
“好!好……总算死了一个……”总算其他人都活了下来。
嘿嘿,蚂蚁也能咬大象一口的吧。
虽然蛇人已死,但张宇宸的手臂已经被蛇牙贯穿,根本拿不出来,他觉得好冷,冰水似乎浸入骨头缝里了。
他转头看向岸上,一个身着黑斗篷的人跑了过来,兜帽下是一张白净的脸,原来白无常长得跟小橙子一样。
好吧,应该是中毒后的幻觉,原来自己的临终关怀是小橙子,挺好的。
待张宇宸转醒,看到的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明月臣,他猛然坐起身,才发现刚刚自己一直躺在明月臣的大腿上。
“呃啊!不好意思,等等,我还活着?我还活着!”张宇宸活泛活泛身体,跟新的一样,“刚我还以为看到白无常了呢,原来真是你来了。”
“辉哥,你呼吸一下,感觉气管里有异物吗?”
张宇宸深呼吸一轮:“没啊,嘿,瞧咱这手臂,这也能治好,真是神医啊小橙子!”
“手臂……是艾什教我治的,气管没有异物就好,我们跟其他人汇合吧。”
张宇宸这才注意到,他们在一个偏阁里,远处前后两支队伍已经汇合,他们把死去的人的遗体都收在一起。
「你运气真好,那个蛇人压根没毒。」
「啊?那我咋昏迷了?不是中蛇毒了吗?」
艾什对张宇宸翻了一个看不见的白眼:「你都把池子染红了,出那么多血不晕才怪呢,而且你吸入了太多硝酸钾粉末,刚刚小橙子把你的气管清理了一遍才好。」
「呜呜小橙子对哥哥真好。」
张宇宸扭脸就对明月臣说:“小橙子,谢谢你,我要带你吃好多好吃的。”
明月臣红了脸,只带上兜帽把脸埋在阴影中,闷闷说:“你别多动,你失血太多了,回去得多吃红枣枸杞和肝脏,最好是喝些当归补血汤。”
「谢谢他就不谢谢我?你这胳膊儿可是我教人治的!」
「也谢谢你,艾什,你是我最好的系统!」
「你大爷的我不是系统!还要我说多少遍!」
张宇宸没有再出声,一个是艾什已经学会骂街了,二个是,他们摸到了中堂边缘,接下来,步步为营。
中堂的脂粉味一向很重,今夜在脂粉味中却夹杂着一股腥臭味,和浓厚的血腥味。
“神蛇大人,大人,我把我的姬妾献给蛇父伊格,用她们的血液洗涤您的圣体吧。”
“住口!你也配说出圣父的名讳!还有这些人类,她们的脏血就是废料,你已经对我没有用了,滚吧!”
“神蛇大人!你的手下都被外面的人杀死了,你让我,让我入仙途吧,我给您的手下报仇。”
“就你个废物也想沐浴圣恩?”
一声闷响伴随哀嚎传来,像是人体撞击墙壁的声音。
“那些废物死在人类手上,也没资格当我的手下,滚吧。”
“大人,大人!你们不能食言啊!说好的我献祭全城百姓,就让我修仙呢!我,我,啊!”
房中再无人声,中堂砖瓦破开一口子,一个比之前两个大得多的蛇人跃上屋顶,低头看了悬液众人一眼,昏黄的蛇眼像天空中多了两个月亮。
众人一时噤声,蛇人似乎对他们的死活不感兴趣,一跃而起,竟凌空踏步,朝城中飞去。
众人斧砍,破门而入,只见脸已变得绀紫的城主杨谏,和一汪血池,血池的源头,是杨谏的几个侍妾。
如果杨谏在府中,那游神队伍里的是谁?
跳会的队伍终于抵达城中的灯台,老者登上高座,傩舞人围着如两条蛇缠绕的灯笼做出蛇□□的动作。花车缓缓驶入,最末的战车则与高座遥遥平齐。
紫纱笼罩的轿辇顶,一团血雾爆开,就像之前暴毙的四位当家一样,一个头颅从烛火和描金堆砌出的金山上滚落,画出一道惨烈的红痕。
胆大的众人去看那头颅,是几个月前去焉支都城状告城主的李夫子。
「不好,它们的目的是无辜者之血!」
一看血池所化图案,艾什惊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