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舅?!季妹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张九灵直呼出声。
季九灵拿出舆图展开:“这是我用姜黄和朱砂标注的舆图,红色是最初的几位病人。”
红红黄黄的标记布满整张羊皮舆图,红点显著集中在靠西市门的坊间和东市脂粉铺周边的商铺,还有青云楼,以及
季家医馆周济的穷苦人家。
“果真……”张九灵惊讶捂嘴。
“也就是说这四个人至少在一周前就被蛇人替换了?”
“更早……”季九灵的眼中没有什么神采,“阿达是一个月前去关外义诊回来后,他回来没一会儿就匆匆出门,要向城主禀报什么,”
“一周后他才从城主府回来,之后,就出现了第一批中毒的人。”
季九灵突然一阵头痛,一些模糊不清的画面在她大脑里如蚰蜒般乱窜,她好像看到了父亲一张一合的嘴对她说些什么。
城外……西北……蛇患……
阿达走了,父亲回来了,味道变了,颜色变了,不是父亲,不是父亲!
“他说中毒的人是热症,开些清热的药就好。”
“现在想来,阿达恐怕就是那个时候已经被杀了,回来的父亲不是我的阿达。”
她说出这一番话仿佛用尽全部力气,摇晃着蹲下身子,收敛季斌的尸骨。
豆大的泪珠滴落在白骨上,她不明白,阿达一辈子黜衣缩食,只为节省下银钱行医救人,连张家明里暗里给的周济都被他拿来买药材和医书。
凭什么就要落得遭人杀害抛尸?凭什么就要被顶替身份对他的病人见死不救,一句热症就轻飘飘打发?
张九灵俯下身,搭上季九灵的肩:“季妹……”
随即转过头对马奎吼道:“证据都摆着,还不快给季妹道歉!”
“是是是,季姑娘,是我错了,都是我胡说八道的,你别往心里去,我我我这就让小的们在告示栏把地图贴出来,让大伙儿提防着。”
马奎上前准备拿起舆图,张宇宸先他一步捡走。
季九灵擦干眼泪站起身来,她的衣衫兜不住父亲所有的尸骨,一些零碎的骨头掉落在地上。
“晚了,没用了。”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肩胛骨刺痛难耐,仿佛有一双翅膀要钻出,谣言甚嚣尘上到如今这般,无论她愿不愿意,她早已被定型为蛊女。
她的头更疼了,仿佛曾有人拿斧头劈开过,斧头,被掰断的指头,魏力的纸条……
父亲掰开尸体的指骨,我看了尸体保护的秘报,秘报,蛇患,西北……
父亲发现了我,父亲朝我举起斧头。
不是父亲,不是父亲!
季九灵尖叫一声,迅速跑开。
张九灵把舅舅剩下的骨头一把抓进兜里也追了上去:“季妹!等等我!”
姑娘们都走了,剩下的仨大老爷们儿对着三具无头骨架呲大牙,张宇宸来回踱步许久,才对马奎说:“你去把你兄弟们都喊过来。”
“哈?你之前不是不让我喊吗,怎么现在又要我喊,是不是想让我手下都去死。”
“这事儿已经大发了,以前不喊是不想牵连别人,现在如果大家都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否则就凭我们几个,必死无疑!”
张宇宸的话震住马奎,他连忙去喊人,也不管还一身粪汤。
“辉哥怀疑城主府有问题?”见没别人了,明月臣开口问道。
“嗯,”张宇宸点点头,“舅舅是从城主府上回来变了个人,而剩下的三位,都是城中纳税大户。
也是半个月前城主宴请他们三位,盛情款待,大设宴席留在府中一周,一周后,城内毒症爆发。”
其实那次宴请,张守岳也在其中之列,只不过当时他人在悬液郊外祭奠亡妻没有去。
思至此,张宇宸不禁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幸好老爹老妈鹣鲽情深,不然就是一对亡命鸳鸯了。
“那城主不会也被……”
张宇宸回想起杨谏那个放浪形骸的样子:“呃……难说。”
张宇宸觉得杀不杀杨谏都没事儿,反正架空起来轻轻松松。
很快,马奎将修墙的监门们都领过来,指着地上的尸骨:“你们还不信老子,粪池里真的有死人,”
还拿起萧强的金环:“瞅见没有,纯金的,上边儿还刻字儿呢!”
“老大,这死的都、都是谁啊?”
监门们一个个不敢向前,也不敢靠后,前有白骨后有粪池,很尴尬啊。
“青云楼老板萧强,西市看门的田老伯,东市卖脂粉的齐娘子。”顾及季九灵,张宇宸没有说出季斌。
“靠!我是说刚刚怎么这几个铺子都有人跑出来喊死人了死人了,原来是死这儿了啊!”
“什么?刚刚?可是这些人已经死很久了,化粪池也没办法做到一天就将所有皮毛肌肉都**掉。”
张宇宸甚是疑惑,话出口才意识到:“不好!快去季家医馆!”
待到一伙人奔去季家医馆,只看到门口被人群层层包围住,马奎靠着自己还在滴汤的“褐衣”辟出一条路。
挤挤挨挨的人群后,季九灵匍匐在地上,不断拾起散落一地的骸骨,张九灵拦在她身前,与为首的人据理力争。
“你凭什么说是季妹杀的人!她一直跟我在一块儿怎么杀人!”
“蛊女杀人还要自己动手吗,这妖人怕不是早就在我家娘子身上种了蛊,我的妻啊,现在只剩下个头了!”
一个白粉敷面的瘦弱男人咄咄逼人,正是齐娘子的丈夫。
“嗐嗐嗐,小万啊,这才是你的妻啊。”一个监门抱着齐娘子的尸骨递给白面男人。
白面男人尖叫一声:“呀——!你说什么,我的妻怎么可能是堆骨头!”
张宇宸上前,一展舆图:“很抱歉,这真的是你的妻子,二十多岁就给你生育两子的妻子,调制铅粉卖钱调到骨头都被铅染黑了的妻子,”
“列位,听我一言,且看我手中这幅图,是所谓‘疫病’的‘感染’情况,红色的是最初得病的人,集中在西市口、东市脂粉铺、青云楼和……季家医馆”
张宇宸转头看季九灵,见她仍旧面无表情地收敛父亲遗骨才继续。
“说明这四个地方都是发源地,而今天监门队长马奎在城外挖出了四具骸骨,正是这四个铺子当家的骸骨,只是都缺了颅骨,”
“而今天这四位当家的恐怕都突然爆体而亡只剩下个头吧。”
人群中几个铺子的伙计都显出惊骇之色,竟与张宇宸说的分毫不差。
“我……从书中读过,蛇人有一种面舞术,可以顶替人类身份混迹在我们中间,但需要人类的头颅,而且影子仍旧是蛇头人身。
你想想,你们掌柜的是不是从城主府上回来就不在门前迎宾,只缩在柜台了?”
张宇宸质问一个来要说法的青云楼小二,小二回忆片刻,只好点头承认。
众人听张宇宸言语,本觉蛇人之说太过虚无缥缈,但见小二都承认,心中其实已有七八分倒向季九灵,只是碍于面子不想承认。
“这三个铺子的当家的都是从城主府回来后就不能见太阳吧,那是因为蛇人在城主府上杀害并顶替了他们,而季表妹的父亲早在一个月前义诊回来去城主府禀告就已经……”
张宇宸顿了顿,随即转了口风:“大家只当蛇人是个传说,但实际上,前几日城中的‘疫病’就是蛇人的蛇毒。
我张府幸遇良医,取出沾染蛇毒的毒针才治好府上病人,而昨日城中那场大雨也正是良医布下阵法,将符水化作倾盆雨,克化了大家体内的毒。”
张宇宸拉明月臣出来,他觉得做了好事就应该让大伙儿都知道,但明月臣第一次被这么多人注视,一时手足无措,只往张宇宸身后躲。
人群后一位老妪中气十足地喊道:“陈大夫!我认识你!老婆子我的腿就是你扎好的啊!大伙儿这可是神医啊!”
张宇宸抬眼望去,原是魏力的老娘,明月臣帮她治过腿才被张守岳带到张府上。
“大家觉得季大夫会是连热症还是毒都分不清的人吗?季大夫的在天之灵看到大家污蔑他的女儿是蛊女,又会不会后悔当初给大家看病呢?”
“不会的,阿达从不会因为救人后悔。”季九灵拾起满地骸骨,还有父亲沾满血污的头颅。
“诸位乡亲,小女子笨嘴拙舌,无法替自己辩白,若做什么能沉冤昭雪,小女子在所不辞。”
“季妹!”张九灵恨铁不成钢地喊了声。
“哦?做什么都可以?”白面男子轻蔑一视。
“做什么都可以。”季九灵对上男子的眼睛,男子觉得季九灵双眼无神灰暗到蒙上一层肉眼可见的白雾。
“那就在七月跳会上,开卦问先人吧!”
“好。那就开启七月跳会吧。”季九灵微笑颔首,不再理会众人,走入医馆,闭门。
七月跳会是悬液城独有的傩舞,从悬液还未通商的年岁流传下来的,举办时间并不固定,在七月即可,而今正是七月初,自然可以举办。
七月跳会中,悬液人献上牺牲祭奠先祖,可以开卦卜算来年商贸几何,也可祈求上天保佑风调雨顺。在悬液人心中算得上除了新年外最重的节日。
敢上七月跳会,确实算得上诚心,只是这份诚心,是有代价的。
张九灵一拳砸在医馆门上:“季妹你糊涂啊!你答应他们,他们会对你怎么样你知道吗?”
“蛊女”需生吞五毒自证清白,但活下来的会被认为是蛊女不畏五毒,需以火烧之,死去的又会被认为是蛊女不堪上天考验,死得其所,正反都是死。
意识到刚才一直被煽动的众人纷纷指责白面男为首的一众为难季九灵的人,恐怕这一届七月跳会,将是参与者最少的一次七月跳会。
白面男也不恼,见季九灵答应参加七月跳会,便与其他一直坚信季九灵是蛊女的人一起去商讨七月跳会的事宜,留下众人对他们口诛笔伐。
待到众怒平息,张宇宸清了清嗓子继续:“列位再想想,哪家哪户没有中毒的,若没有陈大夫出手相助,每家每户都得戴孝,这蛇人占了城主府,杀了这么多人,难道我们就要任它们宰割吗?”
“田叔,你不想为你父亲报仇吗?”张宇宸转向田老伯的儿子,“你呢,闵当家的,强二哥可是把你从沙匪手中救下来,把你当亲儿子养的啊,你不恨杀他的蛇人吗?”
“诸君,城外年岁不好,悬液城是我们唯一的依托和故土,难道就要被蛇人取而代之吗?
与其等死,不如随张某一起,去向城主要个说法,去都城找天衍宗要个说法!”
来医馆的人群许多是听信谣言以为家中有人得病是蛊女放蛊,听到其实是蛇人下毒,又听到张宇宸这一番慷慨激昂,也是愤恨不已,可谁也没出声。
他们从小到大都是听蛇人传说长大的,蛇人的恐怖深入骨髓,哪怕他们人数占优,谁也不想去棒打蛇人。
“加老子一个!”
马奎打破沉默。
“反正老子家里就一个人,又沾染上事儿,不打蛇人,蛇人就杀我。”
人群的氛围微妙起来,他们这才意识到,这并非什么妥协就能过去的事情,前几日中毒者众多,蛇人就是冲着灭绝他们来的。
与其被动等死,不如主动出击!
“带我一个!”
“我也要来!”
“老婆子没用了,但还能帮大家煮饭。”
“小尹子,别跟我抢,我要打头阵!”
“我也要,我!”
看着大家如此积极,张宇宸终于松了口气,看来自己口才还行,只是……
人数差距真的能弥补修仙者与凡人的鸿沟吗……?蚂蚁真的能堆死人吗?
一只冰凉的手搭上张宇宸的手背:“辉哥,我也来。”
张宇宸回头望明月臣,这么瘦小的身躯,却是悬液城唯一的人族修仙者了。
叹了口气,道:“月臣,这是悬液的事情,你……没有必要做这么多。”
“季姑娘赠我医书,我帮她洗刷冤屈,有什么不对呢。”
明月臣对张宇宸绽放一个微笑,他虽不善言辞,但他人对他好与不好却也看得分明。
“……你别逞强,不要受伤就好。”
如果不是顾及那么多人还看着,张宇宸真想隔着兜帽揉揉明月臣的头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