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宋鸿貌似还未回神,只茫然地躺着,时不时囫囵两句,尹晓棠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就去找水给他喝。可翻了一圈,只找到半壶馊掉的茶水。尹晓棠没办法,便又托孙雪华带点水来,而后她回到床边,又摸了摸宋鸿的脉搏,对方那双浑浊的眼珠忽地一转,死死盯着她。尹晓棠惊了一下,慢慢缩回手,举了起来:“我就是看看你。”
宋鸿不言,缓缓转过头,尹晓棠见状,又问:“你还好吗?我让孙前辈带点吃食给你了,他马上就到。”
“你也是和宋漪一伙的?”宋鸿一说话,嗓子哑得像是在砂纸上打磨的钝刀,吐字都很不清晰,尹晓棠仔细听了一会儿,才能勉强听出他的意思:“不是我,我是新来的,在这个地方做护卫。”
“新来的?哼。”宋鸿冷笑,“马上你们就要变成死人了,还不快跑?”
“为什么会变成死人?”
宋鸿又不肯说了,闷闷地咳了几声,尹晓棠便将他扶着坐了起来,轻轻拍拍他的背,给他顺了顺气。宋鸿斜睨了她一眼,道:“你心肠不坏,所以你赶紧跑吧,趁着宴席尚未开场。”
“不行呢,我是受邀来这儿做护卫的,不能丢下我的同门。”尹晓棠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宋鸿的脸色,她觉得这人可怜,也不像是个大奸大恶之人,好好说道说道,也许事情还有转圜。
“你说的宋漪我也不认得,我并不想伤害你。”
尹晓棠说着,见他不咳嗽了,就又扶着他躺下,手上戴着的玉韘不小心硌到了这人微微突起的肩胛骨,宋鸿猛地一震,问她:“你手上戴的什么?”
“啊?”尹晓棠还没反应过来,看了看自己的手,便道,“这是我的玉韘。”
“只有练弓的人会戴这个。”宋鸿瞧着她,“谁请你来的?”
“我同门。”尹晓棠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他,这个同门,叫金伯涛。
对方一愣,原本十分戒备的神色缓和下来,呢喃着:“金护卫是个好人。”
“涛哥确实人不错。”尹晓棠虽然与金伯涛接触不多,但从前在五柳山庄的时候,如果她没有洒扫完庭院,金伯涛就会帮她一起干一会儿,到了冬天,还能坐在石阶上分同一袋花生。
“是啊,他是唯一一个拿我当人看的,好人。”宋鸿哽咽着,又流下两行血泪。尹晓棠忙给他擦了擦,可那血泪越擦越多,很快就沾湿了她的衣袖。宋鸿颤颤巍巍推开她,哆嗦着下了地,两条腿都有点站不住,尹晓棠又扶了他一把,宋鸿这才勉勉强强走了几步。
他走到床尾,在床角的地砖缝隙里摸索许久,终于找到一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小缕头发。
“这是我阿姐的头发。”宋鸿小声道,“金护卫告诉我,有了这头发,就可以通过招魂阵,将逝者亡灵再次召唤至人间。”
“确实是有这样的术法,但你阿姐已经魂飞魄散,只凭一缕头发,是不可能再召唤她的。”
“是啊,我已经知道了,怪我当时没有说清楚,骗了金护卫。”
宋鸿只记得金伯涛是个好人,不会肆意殴打羞辱他。
那是几年前,金伯涛刚来庄上做护卫,恰好分到了这边,他位卑言轻,自是万分小心,对谁都客客气气的,连宋鸿也不例外。那段时间,宋鸿难得吃饱穿暖,对他多有感激,但是又无法坦白心事,便旁敲侧击地问他一些志怪之事。金伯涛大概是看他手无缚鸡之力,便没有设防,将自己知晓的术法之类,全都告诉了他。
“金护卫说,招魂阵是一类大阵,普通人甚至是道行尚浅之人,都不建议用此阵法,可我没有听进去。”宋鸿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在自嘲,尹晓棠见状,又问:“暗室里那个法阵是你自己画的?”
“对。我只听金护卫说过法阵的画法,但具体我不知道,所以一直都没有任何反应。”
“那画阵的血从哪儿来的?”
“巡夜的护卫会分一只大犬,金护卫也有一只,我偷偷把它弄死了。”宋鸿说到这个,又呜咽起来,“为了这事儿,金护卫还受了守卫长两鞭子,之后就被调离了这里,我就再也没见到他了。”
“他一定恨我吧?”
尹晓棠听了,拍拍他的肩膀:“没事的,说不定他只是忙,没工夫过来,他现在是副守卫长了,应该,应该——”
小姑娘顿了顿,有点忘词了。
宋鸿哭得更大声了,嚎啕着:“我只是要他们死,我有什么错!他们害死我阿姐的时候,就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尹晓棠忙捂住他的嘴:“好了好了,小声些,万一把外面的守卫招进来,我们就完了。”
宋鸿哭得浑身抽了起来,摇摇晃晃着要倒下去,尹晓棠只好再把他扶到床下,让他躺下。
宋鸿忽地抓住她的手,断断续续说道:“他们……会死的……会吗?”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恨他们?他们又是谁?”
“他们就是他们,是这里的所有人。”宋鸿有点喘不过气,但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讲述着他的故事。
大概是觉得尹晓棠可以信任,又或者,是料到自己时日无多,所以要将藏于心底的真相说出来。
“我和阿姐是一母所生,但母亲并不受宠,所以我和阿姐,自然也不受那个畜生待见。”
宋鸿说一句话,就喘一下,面色十分痛苦。
“我阿姐叫宋澜,比我大八岁,我们自小就相依为命,可她身体一直不好,经常要喝药。”
宋鸿每天都会收到仆人送来的汤药,说这是给阿姐治病的,让他每天按时喂药。
年少的宋鸿信以为真,日日如此,不敢怠慢。可宋澜的身体不仅没有好转起来,反而每况愈下,夜里边常常因为病痛而呻-吟着。
宋鸿非常不安,他害怕宋澜会死。
“宋庄主是不是有妻妾成群?”尹晓棠想起那张布局图上满布的红点,忍不住问道,宋鸿点点头:“是,有很多,但也有人早夭,具体我就不清楚了。宋漪是他的发妻林夫人所生,和我们姐弟两个,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宋漪要年长宋鸿许多,看上去娴静温柔,但宋鸿极少接触到她,因为对方是被捧在心尖上的孩子,不是他们这样的野草可以随便见到的。
宋鸿当时太小了,理不清里面的门道,宋澜也只是告诫他,不要和这里的任何人深交。
“阿姐说,等她身体好一些,一定会带我逃离这里。”宋鸿一阵反胃,吐出一口淤血来,他趴在床边,大口大口喘着气,“可是,可是有一天,她告诉我她怀孕了,我甚至不知道那是谁的孩子。”
宋鸿至今都记得,他得知这个消息时,是多么的震惊。
“小鸿,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好吗?”宋澜轻轻摸了摸弟弟的头,满脸幸福。
宋鸿觉得,那天是阿姐最幸福的时候。
可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呢?
宋鸿不理解,他问阿姐,这到底是谁的孩子?可宋澜始终不肯告诉他,说等这个孩子生下来,孩子的父亲就会来接他们。
“你疯了,阿姐?你疯了!”年少的宋鸿大叫,“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的身体根本不能怀孕,不能把他生下来,这会要你的命的!”
“不会的,不会的。”宋澜试图安抚他,可宋鸿满脸惨白,完全听不进去。
他们冷战了数日,最终以宋鸿的妥协告终。
至此以后,每每仆人来送药,宋鸿都会将那碗汤药偷偷倒掉,因为喝药会对胎儿不好。可奇怪的是,宋澜的身体却慢慢好了起来,甚至肉眼可见的,面色红润起来。
宋鸿便怀疑,说不定是那碗药有问题,说不定是有人要故意该死阿姐,说不定是——
宋鸿不敢想,那碗药是他们的父亲送来的,虎毒不食子,怎么会有人做出这样歹毒的事情?
宋鸿坐在门槛上,害怕得捂紧了肚子。
他知道,一定会有东窗事发的一天。
他知道的,再过不久,阿姐月份大了,就瞒不住了。
可这江心洲,到处都有人巡逻,连外出的船只,都有人不断排查,他们逃不掉的。
宋鸿想不出办法,焦急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可宋澜倒是一点都不害怕,她完完全全坠入了爱河,等待着在此溺毙。
宋鸿束手无策,便将母亲留下的唯一一对银镯子取了出来,买通了其中一个巡逻的护卫,得到了这江心洲的巡逻时间和路线。
“我研究了很久,决定带我阿姐逃离这里。”宋鸿呜咽着,他知道这次的冒险,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但失败的可能,远比成功大得多。
“我想,最坏不过一死了之。”他头痛欲裂,手上愈发用力,尹晓棠被攥得有点疼了,但忍着没吭声,只听对方又道:“可是我没有想到,最后居然是宋漪拦下来了我们。”
那天,原本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宋鸿甚至认为,这是天赐良机,是老天都在帮他们。
可是,他们在即将登船的时候,撞见了宋漪。
那个平日里温柔娴静,被每个人奉上高台的二小姐,柔声问他们:“这么晚了,你们是要去哪儿?”
宋鸿胆战心惊:“我们,我们散散步。”
“散步?”宋漪扫了眼他们,轻轻地笑了笑,“澜妹身体不好,能出来散散步,也是好事。”
她让开一条路:“走吧。”
宋鸿见此,十分感激。
他知道,是个人都会看出他们的意图,可宋漪没有阻拦,没有为难。
谢谢二姐。
宋鸿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表达着感谢,可宋漪仍是在笑,月色下,迷人之中,又透着些古怪。
宋鸿没有多想,带着宋澜往码头走,夜风吹拂,迎面吹来一股浅淡的香味。
是二姐身上的熏香。
微苦微涩,像回甘的茶叶。
宋鸿将阿姐送上船,再次回头看,宋漪还是站在岸边,含笑望着他们。
宋鸿颔首,想最后一次感谢她,就听见对方说道:“来人,杀了他们。”
语气温温柔柔的,仿佛是在逗弄小猫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