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交代,你老去那道姑草庵外转什么?是不是想做坏事?”
谢留璟立于荒郊槐树下,一脚踏着盘错树根,一手牵着素白绫条,绫条的另一端绑着只呲牙咧嘴扮凶相的野魂。
这小屁孩无声无息挣开了缚魂符,若非她半途及时回头检查符纸时效,恐怕晚些时候便是循着臭气也找不着了。
“要你管!”
野魂奋力挣扎,绫条却越勒越紧,直将她两条细瘦的胳膊勒得向后背去。
“瞧你一脸奸邪,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货!”
谢留璟眨了眨眼,“我?”
她怀疑自己听错,掏出面随身青铜小镜照了又照,讷讷重复道:“我一脸奸邪?”
阳寿十八年,阴寿近五载,上至仙都,下至地府,还从未有谁这般形容过她。
“这丫头真是长了眼睛丢了脑子。”谢留璟气不过,“你既记不得真名,张口又通篇胡话,不如就叫小假算了。”
小假大声嚷嚷:“你才是小假呢!少装模做样!”
谢留璟轻哼一声,“我有什么可装的?等姑奶奶我带你去转世投胎,看你不入个恶鬼畜牲道活受罪。”
小假怒目瞪视,“我不投胎,谁爱投谁投!你听见没?我说话你听见没?”
谢留璟望天望地哼起小曲儿,看似悠然自得,实则几近崩溃,藏在袖间的指头捏得发白,将师姐传回的信报鸟揉得皱皱巴巴。
捉得小假时她还偷乐,心想这般容易的事,怎么几位师兄师姐竟无一人办成。
告别老白和崔驴后她第一时间发了只信报鸟问师姐,说如今上级也不在单位,捉到手的野魂怎么处理,奖金又该从何处兑换。
远在青州进修的师姐不消片刻便回了讯息,说出口的话却令谢留璟如坠冰窟。
“小璟,我个人建议哈,你将那东西放了吧。”
“光捉到手还不算完,若弄不清那东西身世,啥都白搭。那玩意儿跟新鲜死的不一样,咱得上阴律司求判官重撰特殊亡魂名录走流程收魂,可你要是查不明名姓八字,人家根本无从下笔。”
“我和你黑姐不是没试过,实在太麻烦,动辄几周几月地查,还得提防脏东西背后捣鼓小动作,最后不过就得一吊钱。”
“这都不是咱实习生该操心的事,懂?要真事态紧急,老谢能像现在这样稳坐如山懒似蛆么。”
真是暖心的几句话,谢留璟不由地冷汗狂冒。
她向后偷瞄两眼,小假还瞪着眼睛鼓着脸,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死丫头,要是好声好气说几句软话再求求饶,谢留璟还能找个台阶下,顺理成章把她放了。
可这家伙倔得像驴又说话难听,若没头没尾放她走,岂不显得自己像个笑话?
“小假,你们金珠帮不是很讲究结伴出行吗?”谢留璟眼珠一转,“怎么就你一个上道姑庵外头乱逛啊?”
“该不会嘴巴太凶,没人和你交朋友组搭档吧?”
小假嗤一声,“要你管。”
半大的孩子狗都嫌,这话当真一点没错。
谢留璟心如死灰,绕至小假身后,将绫条牢牢打了个重结,再三确认无法挣脱后,拽着绫条向西川河飘去。
“喂,喂!你带我上哪儿啊?我说了我不去投胎!”
小假伸腿蹬足,绫条自动缠绕勒紧,活像只被蛛丝裹紧的绿毛虫。
谢留璟怨气冲天堪比恶精,反手丢了张静音符,喧嚣顿止。
今日难得没魂要收,她本以为给自己寻了桩美差事,哪料得来了个小祖宗。
唉,不知道能干什么。
事已至此,先回地府吧。
酉时一刻,地府大门守卫处倒是聚了不少人。
谢留璟站在最后头探头探脑一看,原来是猪面叫了功曹司的守卫一块儿来搓花筒牌,都到收场的时候了,两个牌友闹了矛盾。
“哎呀!我跟你说了出八雀出八雀,你非出个四船!这下好了,给这家伙成去了!”
“吵吵吵,你吵个怂!刚三缺一老娘喊你坐下来打,欸,你偏不,现在来马后炮?存心找揍是吧!”
眼瞧着那两名紫褂守卫就互揪衣襟扭打在一块儿,好事者拍手嬉笑,也有守卫阻拦劝和,一时间乱成一团。
谢留璟弓着背从人群后头窜梭而过,预备先将小假藏于寝房内,再去地牢处打听打听,看是否有专门关押野魂的牢房。
正值饭点,阴差们大约都上饭厅去了,应该遇不上什么人。
她心里这样想着,刚顺着泥梯下到地下四楼实习生寝屋层,孟尘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谢留璟?你偷偷摸摸干嘛呢?”
谢留璟如临大敌,用力朝她挥手嘘声,孟尘祯一副快要驾鹤西去的摸样,揉着眼睛困顿挪行至她身前。
“臭成这样,上哪儿野去了?搞什么花样——”
小假瞪眼张口无声怒骂,可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憋得绿脸发黑。
孟尘祯猛地睁大了一双杏眼,眼见着就要口吐粗鄙之语,被谢留璟一手扣住肩膀一手捂住口鼻,极速向最西侧寝室内拖去。
“你精神正常吗?还是彻底疯了?”
孟尘祯蹲在木架床脚端详蜷缩成一团的小假,捂着鼻子戳她额头,好险没被咬一口。
“芳芳师姐说了让放走你就放走,你难不成被臭昏头了?”
孟尘祯扭过头斥道:“师姐结伴潜伏数月才顺利收回一只脏东西,你可好么,一人力挑大梁。”
谢留璟草纸塞耳神情尴尬,“捉都捉到手了,垃圾话说了一堆,我再把她放跑,那也太没面子了。”
孟尘祯老成叹气摇头,“年轻人啊,到底心火旺,沉不住气。”
末了又问,“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真要自己一个人去查这脏东西身世么?”
“你别一口一个脏东西脏东西叫的。”谢留璟瞥了眼自入寝室起便分外消沉的小假,心里直犯别扭,“她是死了又不是聋了。”
孟尘祯眼睛瞪成死鱼眼,“哦,你这么有人道关怀精神,怎么不放人家继续逍遥自在?还伪造批条骗法器,你丫是真被钱吊子糊住眼了。”
谢留璟干巴巴笑两声,转移话题:
“你今天怎么这么有空?找人替班了?”
“走走请我吃饭。”孟尘祯起身拂去浮尘,“也不算替班,临时抓了个小师弟给我派汤。”
二人勾肩搭背出寝房,下至地底七层,沿着铁青色厚重凌空长廊向饭厅去,一路遇上不少叽叽喳喳的低年级生。
“这么积极向上,看来不是轮回司的。”孟尘祯睁着迷蒙的大眼,开始忧伤回忆少女岁月。
谢留璟为师妹们的青春活力啧啧称奇,打眼望见个黑锦绣金的挺阔身影,心口吓得突突直跳,恨不能将自己完全掩于孟尘祯背后。
过来了…等下,别过来啊!
…哦,不是他。
谢留璟神情恹恹,松开了孟尘祯的后腰带。
“怎么一副活似见鬼的表情。”孟尘祯哈欠连天,靠着谢留璟飘进饭厅,“看见老相好了?”
谢留璟想到今日崔闻珏那句莫名其妙的私心论便浑身刺挠,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生怕再遇上那犟驴。
“我哪来的老相好?一天到晚造谣。”她站于汤粉窗口前,躬身把头挤进去,举着钱兜子艰难挥舞,“王婶,哎,王婶!”
瘦得像杆一样的王婶放下饭碗,飘了过来。
“一碗牛丸素瓜粉,一碗虾仁青豆粉。”
王婶目色沉沉,“牛粉23虾粉21,拢共44文。现银还是饭票。”
天杀的饭厅又涨价!
说什么食材贵,食材贱卖时也从来没见降过价!
谢留璟挣扎,“婶,抹个零吧,40文。”
王婶冷面无私望着她,眼中露出几个清晰的大字:
要么吃,要么滚。
“现银现银。”
谢留璟肉痛,像送别亲闺女一般送出去那44枚铜钱。
“你看你抠门那样。”孟尘祯端着粉找座位,摆出一副盘问的架势,“坦白从宽抗拒喝汤,钱都花哪儿去了?”
“地府物价恁高,你说我钱花哪儿…”谢留璟心如刀割,“一日饭钱动辄四五十文,统按三十天一月算,那便是”
两只手掌忽地重重一左一右搭在她双肩,谢留璟正伤心着,猛地一吓,险些掀了饭碗。
不可以!23文的牛粉哪能这样泼了!
坐于对面的孟尘祯咬着筷子睁大了眼,迷茫开口:“魏师姐?钟师姐。”
谢留璟抱着饭碗幽怨回头,本以为是欠扁的师弟师妹,却见一青一黄两位高挑女子。
“啊,钟师姐好。”
黄袍女子正是今日碰见的罚恶司实习判官钟识微,而她身侧那位斯文秀雅的青衫女子,此前倒是从没见过。
“这位是我同门。”钟识微冷硬唇角微弯,似乎竭力做出和善模样,“赏善司实习判官六年生,魏奉知。”
谢留瑾便依言道:“魏师姐也好。”
什么情况?
不过两日竟把前四年都未见过踪影的实习判官们认了个齐,真是巧得离奇。
魏奉知笑得牙不见眼,“好好。哎呀,我与钟二虚有师姐之名,平日实在太不上心,也怪判官司内素来没规没矩成了习惯,若有不足之处,小谢师妹你多担待。”
谢留璟放下了筷子,顶着孟尘祯的超强瓦视线一头雾水:
“好说好说,不过,呃,师姐是要我…担待什么?”
魏奉知狡黠微笑,回头张望,锁定某个方位后扬声道:“陆三,带他来这儿!”
谢留璟心中警铃大作,后知后觉将此场面与今日下午那番胡话对上了个号。
她猫着腰有意起身出逃,魏、钟两只大掌好似铁钳一般,牢牢将她摁在座位处。
常言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谢留璟短短二十三年的阴阳两生内,为这张碎嘴付出了不少惨痛代价,如今她又一次深刻意识到——
宁做哑巴,别落话把。
身如僵木的崔闻珏被陆止言扛着拖着拎到桌椅前,又被三位热心同门师姐师兄和一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外门同期联手按着,坐在了面如土色的谢留璟对面。
陆止言扬眉叉腰,“我还纳闷呢,你小子怎么破例把无常办的人带到咱秘密基地去了,原是存了这番心思。”
钟识微摸摸鼻子,“真是没想到,崔四素来一副断情绝爱的冷酷做派,竟也有铁树开花枯木逢春之日。”
魏奉知笑眼弯弯,“年轻真好,这一回看谁再好意思说咱们判官司专收恋爱绝缘体天生孤寡命为徒。”
孟尘祯两手托腮,凑至她耳边讲悄悄话:
“得亏我在这儿,不然都没娘家人给你撑场子。”
请问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谢留璟欲哭有泪但不轻弹,与崔闻珏虚焦的视线短暂相交,迅速错开了目光。
围观四人组挤眉弄眼退了场,谢留璟深深抽了一口凉气,心绪尚未平复,听得崔闻珏轻声道:
“你实在不该胡编那种由头。”
谢留璟羞愧垂首,又听他吞吐再三,平平的声线中硬是被她识辨出几分淡淡的死意。
“师门差人去找卦仙合了你我八字。”
“非说是…”
“…天定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