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留璟未等他话音落便利索撒了手,纵身朝那蜷缩颤抖的野魂奔去。
经了雷网这一击,野魂周身森然绿雾都散去不少,隐隐露出半张能分辨眉目的面孔。
分明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谢留璟往她两肩各贴了一张缚魂符,“可还记得名姓八字?”
野魂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一看便是个倔的。
“你是不想告诉我呢,”谢留璟歪头打量她,“还是根本就不知道?”
果不其然见那野魂面色一变,显然是被戳中痛处。
到底年纪小,什么心思都藏不住。
野魂是名姓身世不详的流浪魂体总称,若按性质分,其中自然也是有善有常有恶。
魂体在人间停留的时间越久,形貌体态便越发模糊,关于生前的记忆也逐步清零,身世极难探寻。
对于依照名姓八字领魂往生的无常而言,甚是棘手。
当然了,若要学野蛮人出手便是杀招,那倒简单。
谢留璟观那魂体周身焦黑网印,哪里不知崔闻珏存心灭魂。
她抬手捡回被野魂夺走的丝绒布袋,确认过缚魂绫完好无损,这才将将从惊愕间回过神,将那野魂拴在腰带上,抬步便向崔闻珏去。
“你如何敢——”
崔闻珏收回雷网,不着痕迹掸了弹手心,憎恶之意难以遮掩。
“不入轮回,扰乱命道,本是有罪。”
“袭击阴差,掠夺法器,罪加一等。”
“替她省去孽镜台往后那许多苦头吃,不好么。”
谢留璟嘴唇微张,许久才找回话音,“你不若扪心自问,她是否当真这么该死。”
“即使罪孽深重,那也该由无常办按规章流程收回去,再交由罚恶司审判。”
“入阿鼻地狱受极刑也好,拉去轮回殿做牛马也罢,哪里又轮得到你”
哪里又轮得到你崔闻珏动用私刑,存了杀心要她魂飞魄散。
崔闻珏冷厉抬眼,眸中隐有猩红血色,“她既不愿往生,那何不束手就死?”
谢留璟被他这副模样惊住,喉头微滞,想反驳,却怕崔闻珏怒极反手朝她丢来雷网。
算了算了,跟这犟驴讲甚么道理,还是小命重要。
崔闻珏施力扼住手心,皮肉苦楚令他清醒了些,敛下眼后不复先前骇人模样。
谢留璟本转身要走,实在咽不下那口哽着的气,又因念及崔闻珏到底救她一回,话在喉头绕了数圈:“入地府学了这么好些年,竟一点不懂得情绪管理。”
崔闻珏眸中血色仍未褪去,闻言一怔,垂在身侧的长指微僵。
谢留璟拴着恶犬一般的野魂,音量稍高了些,壮着胆子出气,“我若上报判官司,你免不得要吃一顿罚。”
崔闻珏抿了抿唇,“要罚便罚,崔某无悔。”
谢留璟哪料到这人连打小报告都不怕,狠狠吃了个瘪。
“崔四。”
低沉女声响起,竟是有人无声无息降到此处。
谢留璟听得耳朵发麻,站在崔闻珏身侧探眼看去。
来人肤色麦棕,眼似金狮鼻如悬胆,一束马尾被芥子色发带高高挑起,隔着段距离仍觉威压惊人。
称崔闻珏为崔四?
谢留璟努着嘴暗自琢磨,八成是判官司的人。
查察司的陆止言她已见过,这女子显然级别高于陆三,是赏善司的?还是罚恶司的?
棕肤女子行至身前,谢留璟仰面看她,心道判官司应改名为巨人司才对。
只见那女子伸手道:“我名钟识微,罚恶司判官六年生。”
啊,今年入夏就该转正了。
这一身气势,确实像是罚恶司的。
谢留璟忙伸出手与她合握,“师姐好师姐好。我从师姓谢,名留璟,无常办四年生。”
虽非同门,但此等过硬人脉,眼下不攀亲近更待何时。
崔闻珏余光瞥她一眼,心中莫名生出股躁气。
钟识微点点头,侧身面向崔闻珏,“我原在附近交工,循雷网印迹而来,发生何事?”
谢留璟虽不甚了解判官司,但也听孟尘祯说过四大镇司法器,雷网正是其中之一。
跟无常办那点小打小闹不一样,判官司的法器是地府与仙都分家时便割置得来的,武器司不是不想管,而是无权过手。
想也知道那四样宝贝的级别不是一般的高。
崔闻珏也真是莽,为了个野魂动用这么贵重的家伙,指定要挨批评了。
谢留璟偏头偷瞄崔闻珏神色,却不经意瞧见他背在身后的手,掌心数道黑痕交错,已有血印。
……
搞什么嘛…把自己弄那么可怜,还一声不响的。
崔闻珏已然做好被领回去接罚的准备,正欲张口坦明实情,发烫的手心却骤然一凉。
“无甚大事。”
谢留璟清俏的面孔扬笑,脸颊侧处凹出个小窝。
她朝崔闻珏挨得更近些,肩膀几乎与他贴在一处,手隐于宽大衣袖间悄悄拧住崔闻珏的小臂。
崔闻珏收回视线,犬齿抵住唇侧软肉,不自觉压紧了掌心那块止疼敷料,听得她道:
“野魂突袭,我不慎被夺法器,崔闻珏见形势紧急,这才动用雷网出手相助。”
钟识微颔首,却又再度问询崔闻珏,“果真如谢师妹所言么?”
她与这师弟情谊不算太深厚,但多少了解些脾气秉性。
形势紧急动用雷网?
可信度并不高。
崔闻珏张口便道:“非也。”
“是我私唔——”
谢留璟蹦起来捂他的嘴,箍着肩膀倒也硬生生将那倔驴向后拖去几厘,嬉皮笑脸道:“师姐,雷网一事确实如我所言。”
“只是我有意略去些细节,方才并未说明。”
她假作娇嗔实意报复,挥拳重重锤了身侧紧实臂膊一记,“崔闻珏对我,嗯,情根深种。”
“关心则乱嘛,”谢留璟将声调拖得老长,“冷静自持如崔四,也免不得落俗。”
钟识微睁大了眼,耳根腾地烧起来,视线在紧贴着的二人间来回流转,惊愕之下竟倒也买了这胡话的帐。
“难怪…”她低声自喃,“原是心有所属…”
“师姐,我不”
崔闻珏僵着俊脸抬手辩解,谢留璟生怕雷网反噬伤痕露出去又显端倪,眼疾手快握住他的手掌,朝着钟识微晃荡两下。
“师姐,若无旁事,我便带他先走一步。”
钟识微仍惊着,连声应下,便见那无常办的谢师妹一手拽着崔四,一手扯着腰带上拴住的野魂,逃命一般飘走了。
钟识微如梦似幻转身,望了望上空暖阳。
说得也是,眼瞧着就快四月了。
她抬脚朝西川河方位飘去,途中似想起什么,从衣袖内掏出一张硬皮纸,手指翻飞捏了只信报鸟,虚着声线轻咳一声:
“魏大,春天到底是要来了。”
再说那头,谢留璟使了牛劲将崔闻珏带走,一路无视恼人视线,临时找了个落脚点。
“又来干嘛?”昨夜那被陆三唤作老白的麻衫女子正在抓药,见了人来便骂骂咧咧:
“退休了还拿老娘当驴使,地府这员工关怀真差到家了。”
谢留璟不急不恼声如洪钟,“白姐好!”
老白一噎,音量降下去,“咳,有事就说。”
谢留璟捉着崔闻珏两只手摊在柜台上,“白姐,你快看看他这手,别再晚些废了。”
崔闻珏避开她的指尖,将手收了回去,声线硬邦邦,“并无大碍,修养两日便好。”
未等谢留璟反应过来,他已转身向外走去。
老白翻了个白眼,“臭驴脾气。”
谢留璟连声附和,“可不咋地。”
二人为同一目标对象激情讨伐一番,达成一致共识,最终勾肩搭背称姐道妹。
“你这挂件挺新奇啊。”老白从柜后踱出来,打量那只被贴了符动弹不得怒目瞪视的野魂,“哟,还挺凶。”
谢留璟拍了拍野魂的脑袋,“好玩吧?今天刚抓的。”
老白原本面孔带笑,待看清野魂胸口异样后直起腰,面色凝了两分严肃,“这是…金团?”
“对,金珠帮的野魂。”谢留璟点头,“姐你退居二线消息还挺灵通。”
老白摇了摇手指,“退休后阎王断了我的阴间消息共享渠道,这些是听城内人说的。”
谢留璟面有讶色,听得老白继续道,“这半年来,城里关于恶鬼伤人的传闻越演越烈,要是寻常百姓被害,未必掀得起这么大浪,但偏偏——”
偏偏下手的对象非富即贵。
谢留璟心事重重自鹧鸪堂内踱出,垂着头走了几步路,正要出巷弄口,忽地被斜出一只手扯住衣袖,拉进了窄挤墙道间。
“谁!看你姑奶奶我不”
谢留璟一惊,抬手重重就要劈下一掌,撩眼又看见崔闻珏那张硬邦邦臭脸,及时收了势。
“是你啊。”她顺了顺气,“有话就说呗,干嘛弄得偷偷摸摸。”
好像她俩还真有什么一样,怪别扭的。
崔闻珏与她面对面,腰背后倚靠墙站着,日光正烈,顺着缝隙投至他侧半脸,衬得眉骨鼻梁英挺利落,俊美又斯文。
可惜表情不太好看。
“啊,刚才那都是我乱说的,你忘了就是,千万别往心里去。”
谢留璟自打懂事起便深谙察言观色之道,哪里不知道他为什么事不自在。
崔闻珏松开扯着她衣袍的手,无意识地抓握两下,空空垂回身侧。
半刻后开口,声线微哑:“你既说了要上报,为何又临时改口。”
谢留璟懒懒散散耷拉着肩,掰起手指头,“你看你,长了一副聪明相,怎么反倒脑子不好使。”
“我要是真存心告状,何必还当着你面说一嘴?生怕你不来报复我么?”
“再说了,”她挠了挠脸,“我若告状说你用雷网灭魂,那你师姐定要问了,野魂哪儿来的?怎么无常办分内的事不交由无常去做?”
崔闻珏视线聚焦于她腮侧随说话动作一隐一现的小窝,心口漫上股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
“那我不得说是那野魂把法器抢走了吗?然后师姐追问,甚么法器?我又得如实回答,‘那缚魂绫是我用带教老师的假签名借来的。’这可好嘛,轻则被罚俸三月,重则,”
谢留璟痛心疾首,“重则我就得收拾东西滚蛋了。”
崔闻珏安静听完,面色似乎缓和了些。
谢留璟松了口气,抬脚走出两步,又听得不轻不重一声:
“先前那套说辞…当真没有私心吗。”
谢留璟摸不着头绪,回头只见崔闻珏隐在墙道阴翳内,辨不明神色。
“什么私心?”
“……”
崔闻珏背过身,捏紧了手心冰凉敷料,耳根却热度惊人。
“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