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姬听到他的呼唤声,只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便又沉沉睡去。
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就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秦汉唐伸手探了探赵姬的额,发现她额头上的温度烫得惊人。这样下去不行,要是持续高热不退,只怕人都要烧傻了。
“去给我取一盆冰水来,再为我取一盆温水来……”秦汉唐看了看春枝身上的薄衫,摇了摇头:“算了,你去取温水吧,冰水我亲自去取。”
温水是灶上一直备着的,取用倒是不难,比较麻烦的是冰水。
这个天,想要用冰,就只有往冰窖中走一趟了。
春枝虽然不明就里,但隐约猜到这是为了赵姬。
“怎么能让小主子去冰窖呢?还是奴婢去取吧!小主子是先要冰水,还是先要温水?”
“分头取快一些,你身上春衫薄,还是我去取吧,我穿得比较厚实。”
赵姬宫中伺候的人手并不少,按理说,秦汉唐完全可以另外指派一个侍女去取冰。可这会儿他心里头堵得慌,只想让自己忙碌起来,好减轻心中的愧疚感。
若不是他昨日与赵姬说了那样一番话,赵姬未必会生这么一场病。
秦汉唐的种种异样举动,春枝都看在眼中。只是,她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将这些记在了心中。
昨日,赵姬早早将下人们屏退,与嫪毐、小主子三个人在殿内密谈了很久,当时是春枝负责守的门。
春枝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却能看出,嫪毐在离开的时候,脸色有些阴沉。
嫪毐离开之后,赵姬与小主子又在殿内单独待了一阵子。等到小主子也离开的时候,赵姬便仿佛失了神一样,在风口坐了许久。
春枝从未在赵姬脸上看到过那样仓惶的神色,她也曾试向赵姬打探实情,赵姬却摇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即便如此,春枝依旧能够猜到,必定是嫪毐或者小主子对赵姬说了什么,这才让赵姬心神大乱。那么,这个人究竟是嫪毐,还是小主子呢?
春枝比较倾向于嫪毐。小主子才多大?他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多半是嫪毐那贼人又对太后说了些什么,惹得太后伤了心,然后小主子才留下来安慰太后的。
只是这会儿,春枝看着秦汉唐带着愧疚的神色,以及他的种种行为,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
热水被春枝一路端着回到赵姬的寝殿,温了大半,恰好这会儿秦汉唐也回来了。
不知他从哪里寻了个木桶,装了半桶冰回来。他放下木桶之后,一边搓着手,一边将双手凑到嘴前,不住地往手心中哈着热气。
“小主子,奴婢这里有温水。要不,您拿着温水泡泡手吧?”
说着,春枝将那装了温水的铜盆递到了秦汉唐的面前。
秦汉唐看了那铜盆一眼,摇摇头:“这盆温水是拿来给阿母擦身子用的,我怎么能用来泡手呢?东西既然取来了,咱们还是尽快给阿娘降温要紧。”
说着,他取了块干净的毛巾,包了一些碎冰进去,制作了一个简易的冰袋,放在了赵姬滚烫的额头上。
在这过程中,徒手抓冰的他,双手被冻得通红。
好不容易给赵姬敷上了冰袋,秦汉唐又惦记着给赵姬擦拭身子,好让赵姬散散热。
他想,这是他该做的。他害得赵姬生了病,他就有义务让赵姬好起来!
像他这样自私自利、只会利用他人的人,是该受到惩罚的。
春枝看着秦汉唐一系列近乎自虐的举动,忍不住道:“小主子,够了!这些让奴婢来做吧,您在一旁歇息一下,喝些热汤暖暖身子!否则,只怕太后还没有好起来,您就要病倒了!”
这时,躺在床上的赵姬再次睁开了眼。
春枝仿佛终于找到了主心骨,对赵姬说道:“太后,您快说说小主子!小主子为了让您尽快退烧,又是去冰窖为您挖冰块,又是用温水给您擦身,一直忙活到现在也不肯歇一歇。他还这么小,这乍冷乍热的,他怎么受得住啊?”
“咳、咳咳咳!”赵姬一开口,喉咙中就发出一串急促的咳嗽声。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便攥住了秦汉唐的手,双眼死死地盯着秦汉唐。
秦汉唐让她盯得有些心虚:“阿母,你别生气了,我这就休息。”
哎,从前他怎么就没看出春枝这么嘴碎呢?
罢了,春枝终究是赵姬的人,不是他的人。春枝站在赵姬的角度上考虑问题,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不该过分苛责春枝。
春枝将早已准备好的热汤递给秦汉唐,赵姬眼也不错地看着秦汉唐喝下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当赵姬再次开口时,秦汉唐发现,她的声音变得沙哑无比。
“你要是……真想让我……好好养病,就不许……再让我担心!”
不算长的一句话,她说得吃力无比。
“还有,我记得,我明明……说过……不许你……进来,你是怎么……怎么进来的?”
赵姬看向了身旁的春枝。春枝慌乱之下,又向秦汉唐发出了求援信号。
秦汉唐赶忙道:“阿母生病了,我这个做儿子的怎么可以不在阿母身边侍奉呢?这要是传出去了,别人肯定要说我是不孝子啊!阿母,你可万万不能让我担上这个罪名!”
他这副卖乖讨巧的样子,让赵姬一乐。他的这份关切之意,也让赵姬十分受用。
“谁敢,说我儿,不孝子?”
确实没人敢,毕竟,外界可没多少人知道他的存在,秦汉唐在心中暗道。
“有些人嘴碎得很!连国君都敢编排,你说他们敢不敢编排我?阿母,让我留在你身边侍奉你吧!”
赵姬终于点了点头:“不许,累着!坐着,陪我,说话!”
“好,阿母现在喉咙疼吗?”秦汉唐关切地问道。
“疼。”说着,赵姬就不由皱起了眉。她现在简直成了刀片桑,一说话就犯疼。
“梨子润喉,方才我让人为阿母炖了梨汤,现在应该好了,我去让人为阿母端上来?”
赵姬点了点头,既为儿子的贴心而欣慰,又感到有些疑惑:“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她天真活泼的次子似乎成长了不少。
无论是他对造反计划可行性的分析,还是他对那些酷刑的了解,都超出了他的年龄和阅历该有的水准。
如果说,阿大了解车裂、烹刑等酷刑,源于“上苍示警”,他能有理有据地对嫪毐的造反计划提出质疑,是他天生对权势具有敏锐性。
那么,生活中的许多小细节,他又是怎么注意到的呢?
她的阿大虽然比一般的孩童细致一些,但绝不至于细致到这种地步。
秦汉唐也看出了赵姬眼中浮现出来的疑惑,不过,他并不慌:“阿母忘记了吗?去年‘我’贪玩,在雪地中吹了太久的风,当晚就发起了热。那会儿,阿母是怎么小心翼翼照顾我的,我都记着呢!”
“我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阿母让人为我熬了一盅梨汤,我也记着呢!那梨汤可好喝了,所以,这回阿母生病,我也想着让阿母也尝一尝儿子亲自奉上的梨汤!”
赵姬颤抖着手,将秦汉唐揽在了怀中,为自己刚才生出的怀疑感到羞愧。
她的儿子这般孝顺,这般关心她,她怎么可以怀疑他不是阿大呢?
去年阿大还小,自然懵懵懂懂的,一团孩子气。今年,阿大开了慧,她自然不能再用过去的眼光来看待阿大。
很快,梨汤被人端了上来。
秦汉唐拿勺子舀着,一点点喂赵姬喝了。
赵姬则始终眉眼含笑,看向秦汉唐的目光既温柔又愧疚。
她的目光,让秦汉唐垂下了眼睛。
多可笑,明明他才是偷了别人身子的小偷,明明他才是一直利用她的那个人,可现在,却是她在用愧疚的目光看着他。
待秦汉唐喂完了这盅梨汤,赵姬就开始撵人。
“你快回去……休息吧,我这里……用不着你了,你明日……再过来……看我。”
秦汉唐心知,赵姬这是关心他,才故意这样说。
他也没有戳破赵姬这显而易见的心思,只是顺着赵姬的口风道:“明日我再琢磨一些滋补的吃食,让小厨房做了给阿母送来。”
“说得好像……你娘……就知道吃……一样!”赵姬斜睨了他一眼:“你昨日……提到的事……”
她才起了个话头,就被秦汉唐制止了。秦汉唐看了春枝一眼,示意赵姬还有外人在。
“阿母说的是哪件事啊?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昨日我与阿母说了好多好多的事!阿母生病了就不要想太多,还是静心养病吧,等到阿母康复了,阿母想与我说什么,我都乖乖听着!”
“你不用……这么小心。春枝……对我……向来……忠心,她对你的……关心,绝不是……能够……伪装……出来的,我……信得过……她……”
赵姬道:“昨日的事……等我、等我思考好……我会给你……答案……”
秦汉唐看了看赵姬,又看了看侍立在一旁的春枝,终于点点头:“那我就等着阿母的答案了。”
他与春枝相处不多,对春枝其实不大了解。原身留给他的记忆中,与赵姬和弟弟有关的画面最多。至于春枝等侍女,只是个模糊的背景板。
既然赵姬选择相信春枝,那么,他也只能跟着相信了。
赵姬与秦汉唐没有注意到,春枝听到赵姬那句“我信得过她”,眼睫颤了颤。
秦汉唐离开后,春枝向赵姬请示道:“您生病之事,要告诉长信侯吗?要告诉秦王吗?”
以往赵姬身上若有不适,定会第一时间派人告知嫪毐,享受嫪毐的关怀。但这次,她却摇了摇头。
“不,不必告诉长信侯,也不必告知秦王……”
若是嫪毐知道赵姬病了,肯定会打探赵姬的病因。赵姬还没考虑好要不要继续进行那个计划,她暂时不想见嫪毐……
至于嬴政……这个儿子,更是她现在不想见,也不能见的存在。
赵姬未曾料到,当晚就有一封密信,被呈上了秦王的案头。
秦王政看完这封密信,俊美的面容上毫无波澜。
当他得知亲生母亲打算跟她的情夫一起造反之后,就没有消息能够再震撼到他了。
不过是生母病了,并打算瞒着他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母子,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离心了。
“陛下,您这是身子不适吗?可需要臣为您看看?”
嬴政看着近在咫尺的侍医夏无且,这才恍然惊觉,他得知赵姬生病,竟然下意识地想要指派一个医术高超的大夫去为她治病。
他作为秦王,身边随时有侍医捧着药囊待命。
多数时候,侍医就是沉默的背景板,只有遇到秦王身子不适的时候,这些侍医才能派上用场。
“无事。”嬴政铁青着脸回到自己的桌案前,觉得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他已经习惯护着赵姬了,可现在,赵姬早已不再需要他的保护。
嬴政又将那封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才从一堆信息中捕捉到了跟他私生子弟弟有关的信息。
书信中说,是那个私生子跟赵姬说了什么,才导致赵姬忧思过重病倒。
书信中还说,那个私生子弟弟与嫪毐疑似不睦。
以往,嬴政虽然知道那两个私生子的存在,却一直不愿提起他们,直接当他们不存在。
这回,赵姬的私生子首次正式出现在了呈给他的奏报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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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