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行市殡仪馆,长青厅。
身穿黑色服饰的人群三三两两地围站着,肃穆与哀伤的氛围如夏日的阴云,笼罩在偌大的厅内。
人群前方摆了一口水晶棺材,周边放置了一簇簇的菊花,黄色明艳,衬得棺内遗体的面容愈发惨白。那是个年轻人,约莫二十岁的模样,虽有厚重的妆容遮掩,依然能看出面部的修复痕迹。他死于车祸,面目全非。
“家人即将进行遗体告别。”殡仪师笔直立在棺左,双手叠在身前,面朝众人,“父母兄弟站在首排,其余亲人有序排列。”
人群随指令调动,依照着地面粘贴的地标依次排开。
右边靠窗位置,一名戴着黑框眼镜的青年扶着一位中年女人缓缓走来。
女人几乎是半瘫在眼镜青年身上,她早已过了哭泣的阶段,眼泪淌干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她形容枯槁,仿佛一具行尸走肉,任人摆布。
眼镜青年低声提醒:“婶婶,您站在第一排。”
女人闻声依旧毫无反应,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由着青年搀扶。
“我来吧。”不远处,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走来。
眼镜青年低唤了一声:“二叔。”
中年男人点头:“你去吧。”
“好。”
眼镜青年向着自己的父母走去。他刚寻到自己的位置,旁侧的人就凑过来问道:“他家老大不来吗?”
一听这,青年赶紧做了个“嘘”的动作。担心婶婶听见再受刺激,他只凛眉摇头示意那人别多问。
棺材里躺着的是他的堂弟,也是二叔二婶的亲生儿子。夫妻俩还有一个养子,即他的堂哥。堂弟出车祸时,正是堂哥开的车。
据堂哥所说,他开车时心脏病发出现心脏钝痛,本是要加速过路口后去路边停下,没想到右边冲出一辆大货车,刹车不及,两车相撞。堂哥也受了很重的伤。
晨间有旁的亲戚询问堂哥去处时,他统统对外解释说是堂哥还在住院,不方便前来。实际上,那只是面上的说法。真正的原因是婶婶无法接受亲生儿子死了养子还活着的结果,不愿再见他。
“哎,老大来了。”
“是他家老大吧?”
“对对对。”
……
蓦地,人群后方涌起骚动。眼镜青年惊诧地顺声望去。
门口,一名二十五六岁的高个青年拄着拐杖逆光而立。他穿了一件长款的黑风衣,从领口袖口可见里面是一套病号服,杂乱无章地叠着。他的头发、胡茬亦是乱糟糟的,恍若一个仓皇逃出的难民。
来人正是眼镜青年的堂哥,孔季。
眼镜青年大惊,三两步上前,想要拦住孔季,可刚走出一步,就听见刚刚还奄奄一息的婶婶在背后气势汹汹地吼道:“你来做什么?你来这干什么?你滚啊!”
咆哮声凌驾上空,如一柄柄凌厉的刀,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亲属们面面相觑,人人自危。
霎时间,四下阒静,唯有女人的一声声谩骂响彻厅内,回荡在众人心间。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当初就不该收养你!”
“我真是瞎了眼!”
“苍天无眼,好人没好报!”
“如果没有收养你,我的小铭就不会死!”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为了我们的钱!”
“是你,是你害死了小铭!”
“你怎么不去死啊!”
……
骂声一声接着一声,一声高过一声,宛若凶猛的浪潮,一下一下撞在孔季心口,撞得他浑身发痛,喘不过气。
顶着周遭一层层浓稠的或可怜或狠戾的目光,他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前行进,似是蜗牛,背着沉重的壳。
眼镜青年不忍,冲过来劝道:“别去了,婶婶不想见你。”
孔季当然知道,现下的他是最该被千刀万剐的罪人,他该被抽骨扒皮,该被钉在柱上,该被一人一刀地凌迟,他该一个人躲起来,最好一个人安静地去死。
可是,他……他怎么能不来看弟弟最后一眼呢?
开口时嗓子已经哑得不像话,他眼眶发红,湿润的光里有哀恸在流动,他说:“我想,送一送小铭。”
“让他滚!”
“让这个害人精滚!”
“害人精害……”
歇斯底里的吼叫消耗了女人仅剩的精力,一口气没接上,她直直昏倒。所有人刷地围上前。
“哎!快打120!”
“快!快!”
……
跑动的人群擦过拐杖,背后不知是谁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搡来一掌,孔季被推得一个趔趄,毫无防备地栽下去。
“咚”一声,膝盖撞击冰冷坚硬的地砖,迸发钻心的疼痛。
比车祸那天还要疼。
“近日,淮河路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一辆小型轿车与一辆重型货车在行驶中不慎发生猛烈碰撞,事故导致小轿车内一名乘客不幸当场身亡,现场情况令人痛心。据目击者描述……”
电视内在播放春行新闻,钱姝抬头看了一眼,继续收拾沙发上靠垫。
因为苏珩的到来,钱姝决定搬离之前的一居室。她原以为需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找到物美价廉的房子,没想到原来的房东得知后立刻领她来看了这间同小区内的二居室,因是长期租住的租户,房东还给了她一个合适的价格,她当即就与房东签了合同。东西不多,只走了两趟就搬完了。
房东走后,苏珩问了钱姝一个过分犀利的问题:为什么房东有两套房子,而你一套都没有?
得到的回答是一片沉默。
“基本上差不多了。”钱姝拍着手,看向正在擦拭厨房的苏珩。凡是苏珩清扫过的地方都锃光瓦亮,对此,她一万分满意。“你把东西简单规整规整吧,我去送货。”
苏珩回头看她,“嗯。”他脖上挂着一条围裙,绒布材质,绣着两只胖墩墩的小熊,熊的可爱消融了苏珩身上的那层冰霜,为他添了几分居家的温情感。
他应该会是个不错的父亲。
钱姝被自己这诡异的念头吓得一激灵,缓了会道:“为了庆祝搬新家,晚上叫上言菘蓝一起吃顿大餐吧,想吃什么?”
苏珩想也没想,“牛肉饭。”
钱姝无奈,“我们这个世界除了牛肉饭还有很多好吃的。”
苏珩点头:“还有炸猪排。”
钱姝摆手:“算了,等我回来再说吧。”
“好。”苏珩不多废话,继续干活。
苏珩干事利索且十分聪明,教过一遍的事便能牢记于心,甚至还能青出于蓝,他一个人就承担了一间卧室和洗手间以及厨房的打扫,让钱姝深感佩服。
骑车驶出小区后,她忽而停下,回身看了一眼新房位置。
灯亮着,如周围的人家一般,窗框的方格里被灯光涂上了暖色调。
钱姝想,有人在家等候的感觉,真好。
就这么一眼,给予了她满满的能量,继续骑车上路。
此次订单的目的地距离新家不远,骑小电驴只需20分钟。钱姝一路疾驰,很快到达。
门铃按了半天,房内才响起拖沓的脚步声。
门开,熏天的酒气扑面而来。
客户拄着拐杖,面色煞白,眼神迷离,头发乱糟糟的,一身黑衣,内里是条纹衣服,看起来像是病号服。
钱姝瞧了会才慢半拍地掏出灵液,“您的……”
没等她说完,那人就晃晃悠悠地拿走搜索灵液,并道了声“谢谢”。
见他要关门,钱姝拦住,谨慎道:“先生,饮酒后不能服用灵液哦,会对身体产生极大的伤害,建议您饮酒48小时后再使用灵液。”
“谢谢。”男人郑重其事地向她鞠了一躬,随即关上了门。
面对房门良久,钱姝犹豫再三,还是离开了。回家的路上,她思来想去又从异了么后台给男人发了几条消息,叮嘱他千万不要在酒后使用灵液。
可直到她与苏珩和言菘蓝齐聚日料店,那名客户都始终未读。
言菘蓝见钱姝不时看手机,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钱姝将客户的事说与他们,听罢,言菘蓝只道:“你的工作就是配送灵液,他喝不喝,什么时候喝,都与你无关。你别忘了,你之前有个客户重感冒,你因为好心多说了几句,就被投诉说你干涉他。在我看来,那次的情况与这次没什么区别。”
“可是……”钱姝欲言又止。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如果明明察觉到客户有危险也不闻不问,那是否太过无情了呢?
经过白勇的事后,她常常想,如果那晚有人发现白勇的不对劲,有人多问一句,是不是他就不会死了呢?
有时候,多一分的关怀能挽救一个人的性命。
话到嘴边,又被她通通咽了回去。
言菘蓝说得也没错,这些,与她无关。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需要她的这份好意。
“我吃完了。”言菘蓝抽了张纸擦拭嘴唇,起身道:“晚上还约了患者,我先走了。谢谢你的牛肉饭。”
钱姝:“路上注意安全。”
“嗯。”
言菘蓝走后,钱姝看向一旁认真聆听的苏珩,问:“你也好了?”
苏珩瞥了眼钱姝面前那几乎没动的饭,仍旧握住木筷,“还没,不急。”
钱姝指了指他面前那空荡荡的碗。
苏珩面不改色,“我还要再加一份炸猪排。”
钱姝:早知道就不问了。
心里惦记着客户,她没什么胃口,又不愿浪费,一餐饭吃得极慢。出了日料店,她到底还是下定决心,决定去客户那再确认一遍,就算是被投诉,她也认了。
“你先回去吧,我还有其他的事。”钱姝同苏珩交代。
苏珩双手插在口袋,闲适发问:“见那个客户?”
被识破真实想法,钱姝生出几分赧然,讪笑一声,“你也觉得我在多管闲事吧?”
“嗯。”
果然啊……
钱姝颇为失落。
其实,在内心深处,她也很渴望获得一份支持。虽然即使没有支持她照样会去做,但倘若有了支持,她就会知晓,自己不是一个人,不那么孤独。
“但是,”苏珩望向远处的繁华街景,声音悠远,“正是托你爱管闲事的福,我才能活到现在。”
哎?
钱姝惊喜。
苏珩的意思是……在感激她?
“你……”
没给钱姝多说的机会,苏珩局促地摸着脖子大步向前,催促一声:“快走吧。”
钱姝驻足展望他的背影,唇角的笑意盈满溢出。
许是不擅长表达谢意,苏珩横在脖颈的宽大手掌略显僵硬,透出些许尴尬。可这份尴尬是泛着暖意的,与路灯一般,与皎月一般,照亮前路。
乐了半天,钱姝意识到不对,挥舞着胳膊喊道:“错了!是这边!”
“哦。”
前方的兽人走时多帅气回来得就有多狼狈。
他们并肩而行,长路漫漫,微黄的光拉长他们的身影。晚风卷着凉意,苏珩还是如常的冷脸,但钱姝的心里却是暖烘烘的,仿佛已至暮春。
他们一刻不停来到客户住处。
钱姝敲了许久的门,并无人应,她担心客户昏倒在家,急切地在口袋里翻找穿墙灵液。
“别急。”苏珩上前一步,手搭在门上,阖目感知了会,遂睁眼看她,“屋里没人。”
钱姝无暇惊叹苏珩的灵力,只锁眉分析道:“一般而言,大家购买搜索灵液,大概率是要搜索什么人或是什么物品。如果客户已经服用了灵液并出发去找寻那人\那物,岂不是极有可能在半路上昏厥?”
想到这,她不由得攥紧了手。
视线掠过钱姝的忧虑神色,苏珩平静说道:“我可以帮你找到他。”
他再道:“你们的搜索异能,我也有。”
苏珩转而贴住房门,鼻子微动,嗅到房间内属于客户的气味,然后双手垂落站定。他的手翻起又落下,脚下便生出一道光圈,光圈内涌现无数条光线向着四面八方辐射散开。
半晌,光线收束,回归脚底成了一个点,尔后消失。
钱姝不明所以,苏珩看她:“跟我来。”
他将钱姝带到楼顶,他走到四周查看了地形,忽而停在钱姝面前,朝着她张开左臂,说道:“抱住我。”
钱姝震惊得怀疑自己的耳朵:“啊?”
眉尾稍挑,苏珩不懂她的震惊,坦然道:“抱住我,我带你去找他。”
苏珩面上坦坦荡荡,完全瞧不出任何别的心思。钱姝认识到是自己在大惊小怪。
说到底这件事是她挑起的,苏珩愿意帮她,她就该谢天谢地,若是她扭扭捏捏,反倒显得促狭,于是心一横,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拦腰抱住了他。
不属于自己的体温陡然扑来,带来沁人的清香,苏珩背脊一僵,怔忡地低头看去。
因着体型差,现下的钱姝反倒像是一只宠物,半长的头发毛茸茸的,小脑袋伏在苏珩胸前,紧贴着他那结实的肌肉,如同一只柔软的奶猫,小小的,乖乖的。
苏珩咳嗽一声,钱姝仰面望他,对上那张冷若冰霜却又泛着微红的脸,她眨巴眨巴圆溜溜的眼睛,不解地问:“怎么了?”
苏珩斜眼示意,将省略的话语完整地说了出来:“抱着我的胳膊。”
原来是抱胳膊!
钱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个多么冒昧的动作,遂大惊失色,全身一瞬间温度飙升,脸颊烫得几乎能喷出热气。她不愿再面对苏珩,背过身去抱住他的胳膊,五官早已窘迫地皱巴到一起。
真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在她身后,苏珩眉眼舒展。“抱好了?”他问。
如同吊在在树枝上的长臂猿,钱姝紧紧抱住苏珩的臂膀,那硬实的肌肉块与栏杆没什么分别,充满力量感,她不敢直视他,以背相对,说道:“抱好了抱好了,出发吧。”
苏珩纵身一跃,飞身向对面楼顶而去,与他们的身影一致成抛物线飞出的,是钱姝惨绝人寰的叫声:“啊——”
苏珩的臂膀是孔武有力没错,但是脚一悬空,钱姝便觉得自己成了悬空挂着的香蕉,随时都要挣开香蕉皮掉下去,而他们飞跃的可是上百米的高空,一旦掉下去,必定要粉身碎骨!
甫一落地,她顾不得其他,转身回到最初的姿势。
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都没有命重要!
她脸埋在苏珩胸间,耍无赖道:“我不管,我就这样抱!”
苏珩无奈地扯起嘴角,手成拳扶住钱姝肩头,接着带着这个人形挂件往东南方向一路飞跃。他们身姿矫健,如流星划过春行上空。
【小剧场】
钱姝(认真脸):我真的不是故意占你便宜!
苏珩:哦?
钱姝:我发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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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挂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