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雅在南芜搬过一次家。
她很喜欢香山寺,所以碰到房东出售房子时,她毫不犹豫买下了香山寺山脚下的这个小楼房。
楼房外有一片花园,经过颂雅的精心打造和培育,花园里开满了花儿,簇拥着的绣球花铺满了石路的两侧。
贺知逸和贺妍熙开心地在花园里你追我赶打闹。
刚洗完衣服,颂雅提着木桶,走到院坝里的空地上,架开晾衣杆,一件一件地开始晾衣服。
“妍熙,你和哥哥慢点儿跑,别摔着了。”颂雅洋溢着笑容,看到孩子玩得这么开心,她也发自内心感到幸福,叮嘱道:“知逸,你也看着点妹妹,你们两个别跑远了。”
“知道了妈妈!”
贺知逸手里拿着一只捏一捏就会发出叫声的小天鹅玩具,告诉贺妍熙,她能抓到他,他就把这只小天鹅玩具送给她。
贺妍熙当然势在必得。
贺知逸往哪个方向跑,她就往哪个方向追。
她明明都跑得气喘吁吁了,可贺知逸却完全不知道泪似儿的,依旧脚步轻盈,跑得毫不费力。
贺妍熙嘟着嘴,一边跑,一边抱怨,“哥哥,你等等我嘛。”
贺知逸面朝着贺妍熙,往身后退,“咱们说好的,你抓到我,我就给你,你自己拿不到,可怪不找我。”
说完,贺知逸便不等她了,直接转身,加快速度,得意地往远处跑去。
昨夜刚下过雨,草地里有些积水。
香山寺接轨岷江河的山脚下,有一棵百年古柏树。
树下,是贺知逸和贺妍熙两个人玩过家家时,一起给流浪狗搭建的小木板房子。
跑着跑着,贺知逸突然愣住了。
树下的小木屋里有一只瘸腿的黑色小狗在鼾睡,露出一个头。
它的脑袋前面放着一个牛皮笔记本,昨天明明都没有,也许,是这只流浪小狗昨夜叼来的。
怎么看,贺知逸都觉得这个牛皮笔记本很眼熟,像是妈妈遗失的那本。
但更让他诧然的,是站在流浪狗的小木屋前,正弯腰拾起牛皮笔记本的男人。
他身形偏瘦,个子高高的,虽长着一张少年感洋溢的脸,但目光却异乎沉稳、镇定。
今天他穿着一件简单的夹克外套和宽松的长裤,给人一种清爽感。
不拖沓。
贺知逸愣愣地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的脸,竟然和家里相框上抱着妈妈的男人的脸重合了。
终于跑过来的贺妍熙气喘吁吁,“贺知逸!你跑不动了是吧!小天鹅现在是我的啦!”
小女孩的声音软软糯糯的,长着大大的眼睛,头发乌黑亮丽,扎着小辫子。
她没来得及停下,撞上了贺知逸的背。
痛得“嗷”了一声。呼着嘴,用软软的手去摸自己的额头,还好还好,没有包。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贺妍熙“教训”贺知逸,“你怎么不跑了?”
贺知逸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疑惑的贺妍熙随即从贺知逸背后探出个脑袋。
翻看笔记本,贺晋玺僵住了身子,他的眼眸不断被难过占据。
他认出来了,这是颂雅的本子。
“啊——”看清楚男人的脸,贺妍熙吓得捂住自己的嘴。
她简直不敢相信,妈妈没有骗她,妈妈说的都是真的!爸爸真的回来了!
“爸爸!”
高兴的情绪取代了一切。
贺妍熙直接不顾一切地朝贺晋玺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
贺晋玺有些茫然,但面对着这个朝自己跑过来的奶团子,他还是不由自主张开了双臂。
认错人了吧?他想。
他蹲下身,想问小女孩的父母在哪儿,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小女孩竟然哇哇大哭起来,看得人格外心疼。
“爸爸……你到哪儿去了……我们好想你……”贺妍熙哭得不停抽搐身体。
爸爸?
贺晋玺诧异地盯着女孩的眉眼,她的眉眼竟然和自己如此相似。
他又看向站在一旁的贺知逸,不知何时,这个要强的男孩竟然也哭了起来,眼神无声划过他的脸颊。
他也朝贺晋玺跑过来。
放声哭喊,胸膛起起伏伏,声音颤抖。
“爸爸,你终于来看我们了,我……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要我们……”
贺晋玺看到贺知逸的五官时,更加诧异,这两个孩子竟然都长得和自己如此相似。甚至……
他们还要喊自己“爸爸”?
晾完衣服的颂雅环顾左右,没有看到贺知逸和贺妍熙的人。
“这两个小鬼,又跑到外面去了。”
担心他们的安全,颂雅擦擦手,朝山脚下走去。
如果不出她的所料,他们两个小孩一定是又跑到了香樟树下去玩,他们似乎很喜欢那里。
头发扎成辫子垂在左肩前,颂雅穿着一身浅杏色的连衣裙,身前系着橙黄色碎花围裙,草地里积水,她一边提着裙子,一边朝香樟树走去。
树下有三个人影。
蹲在树下的贺晋玺左手抱着哭哭唧唧的贺妍熙,右手牵着哽咽的贺知逸,缓缓站起。
站起的那一瞬间,他的目光和走过来突然止步的颂雅相对上。
两个人都愣在原地,仿佛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风在吹,鸟在飞,河水在流动,炊烟在袅袅升起。
颂雅不敢相信,他真的回来了。
生了贺知逸和贺妍熙之后,她就很少再哭,她很少把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现在外,哪怕自己一个人半夜背着发烧的孩子去医院时,她也没有因为脆弱而倒下。
可是这一刻,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出来。
那是积攒了很久的泪水,在她每一次感到无助时,都被她憋回去的眼泪。
“……颂颂。”
贺晋玺无措地望着她。
见过唐西之后,他先去墓地探望了自己的父亲,打听到颂雅回到南芜安了家。
他本想过自己只来看一眼,只看一眼。
看到她过得很幸福,他就离开。
可是他没想到,这么多年,她一直还在等他。
——
在明俄思宾州治疗的那几年里,贺晋玺每天躺在床上,身上插着很多管子,哪儿也不能去。
有时,他只能望望窗外,听听大堂的钟声,任由自己的思绪蔓延,设想她幸福的很多种可能。
在第四年里,贺晋玺终于能下床走动了,他也终于可以提笔写字。
有时,活动活动手指,对于一个病人来说,是一种康复训练。
他不知道写什么。
威廉恩就告诉他,写自己的宏伟大志,写人生巅峰愿景。
贺晋玺告诉威廉恩,这些他都没有。
“好吧。”威廉恩说,“也许,你可以写写信,你总不至于连想对某个人说的话都没有吧?”
贺晋玺没有出声否定。
他抓起笔,开始在牛皮纸上书写。
接下来,他总会习惯地写信,他不奢求有一天她能看到,但他会假设,假设她就在自己身边,假设他所写下的这些,她在遥远的故土上一定能听见。
也许,是在梦里,谁也说不定。
有时,他会在信上分享明俄思宾州的雪很美,有时,他会在心上一笔带过自己手术的疼痛……有时,他会在信上问颂雅现在过得好不好,哪怕她不会回答。
一天一天地过去,贺晋玺写了的信纸越来越多。
最后一封,他只写了一行字。
字的内容是:我想你,我想见你。
——
贺妍熙和贺知逸两个人把贺晋玺拽进了房间。
颂雅在门口顿了下,转身朝饭厅走去,“我去给你接杯水。”
贺妍熙刚让贺晋玺坐下,就看到了他手背上扎得密密麻麻的针眼子,刚才止住的眼泪忽地又流了出来。
“爸爸,是不是很疼?我给你呼呼。”
贺妍熙又心疼又委屈,撇下嘴角,给贺晋玺手背呼气。
以前,她生病的时候,妈妈就是这样告诉她的。只要呼呼,就不疼了。
“我没事。”贺晋玺温柔地捧起贺妍熙的脸,“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别掉眼泪,妈妈看了会心疼。”
找借口去接水的颂雅在听见贺妍熙说的“针眼”时,也忍不住掉下眼泪。
她怪他现在才来吗?
从来没有。
她以为他真的不在,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现在,他能重新出现在眼前,对于宋亚来说,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奇迹。
他一定受了很多苦。
她知道的,贺晋玺从来都是个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却不愿意同人宣泄自己的痛苦的人。
贺知逸作为男孩子,表达爱的方式可能没有那么直接,但他还是默默地坐到他腿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还没彻底愈合的针眼口。
一定很疼吧?他想。
“爸爸,这些年你去哪儿了?”贺知逸问。
“我?”贺晋玺目光寻觅着颂雅的身影,沉默了一会儿,“对不起,没有陪在你们的身边。我生了一场很大的病,所以我去治病了。”
贺知逸担心又着急,“那你现在怎么样?还在生病吗?”
“没事了,现在一切都没事了。”贺晋玺左手抱着贺妍熙,右手轻轻擦去贺知逸眼角的泪。
颂雅走了出来,把水放到桌上,一句话也没说,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
见状,贺知逸止住哭泣,凑到贺晋玺耳边呢喃,“爸爸,妈妈其实很想你。每一年,她都画你,她从来没有忘记你,她和我们一样,都很想你。”
“我知道。”贺晋玺的目光停留在颂雅关上的那扇门上,他沉默了一会儿,“妍熙,知逸,我答应你们,以后再也不走了好不好。”
贺妍熙勾出手指,“拉钩。”
贺知逸也勾出手指,“拉钩。”
“好,拉钩。”贺晋玺在外面陪了一会儿两个小孩,安抚好他们的情绪后,等他们睡着,就进去找颂雅。
她站在阳台上,望着外面一望无际的山脚,一言不发。
“……颂颂。”
贺晋玺在门口停了一会儿,轻声走到颂雅身后,犹豫过后,终于抬起手,从身后抱住她。
他低下头,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头埋下去。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颂颂,对不起……让你等了我这么久。”
颂雅没有出声,但眼泪还是再次划过她的脸颊。
贺晋玺的声音里充满亏欠和愧疚,“对不起……我好像失败了,还是让你这么讨厌我。”
他以为颂雅现在不想和自己说话,过了很久,还是放下了自己的手。
“如果你不想见我的话,我下次再来找你。”
他往后退一步,即便不舍,但还是得准备离开。
颂雅转身,拉住他的手。
令他诧异的是,颂雅不搭理他,并不是因为她在生气,而是因为她早已泪流满面。
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心疼。
紧缩眉头。
目光满是愧疚。
“……颂颂,你别哭呀。”贺晋玺伸手去擦她的眼泪,他这一生,最害怕颂颂哭了。
他心疼。
颂雅扑进他的怀里,抱住他,声音哽咽,“贺晋玺,这真的不是猛犸?你真的……真的回来了吗?”
他身子颤了下,眼里流露出更多自责,“颂颂,你没有在做梦,是我。我真的回来了。”
她的身体在颤抖,声音在哽咽。
“以前……以前我老是做这样的梦,在梦里,我会看见你出现在我的眼前。”
“可是每当我伸出手去触碰你的时候,你就突然消失不见了。我好害怕。”
“害怕这还是梦,害怕我一醒来,你就又不见了。”
他的心跟着她作痛。
“……颂颂,这不是梦,你看,我没有消失,我还在。”
贺晋玺握住颂雅的手,让她捧住自己的脸,“你看,这是真实的。”
“这……是真实的……”颂雅的哭声小了些,她抬起被泪水打湿的眼皮,睫毛湿漉漉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他。”
“是真实的……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
“一切都过去了。”
贺晋玺把颂雅抱住,很紧很紧,他垂眸盯着自己怀里的她,向她许诺。
“颂颂,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就像——你从来不曾放弃过我一样。”
他笑了笑,笑容干净,仿佛与十七岁时的他重叠,“说好了,我要做你讨厌的贺晋玺,这个成就还没达成一辈子,我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走。”
颂雅止住眼泪,又气又笑,“是,我最讨厌的贺晋玺,也是我最在乎的贺晋玺。”
阳光穿透云层,照射到香樟树下。
岷江的水潺潺向东流,喧嚣的车鸣声被阻隔在江的对岸。
贺晋玺笑着注视她,“颂颂,我爱你。”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7章 第 5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