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过后,贺晋玺好像把颂雅的话听进去了。
整个春节假期,他都没有再随便出现在颂雅面前,也罕见地开始遵守颂雅立下的规矩,再也不从阳台翻过来看她。
只有偶尔几次,颂雅下楼扔垃圾,会无意间碰见外出回来的贺晋玺。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又纷纷挪开目光,装作没看见,无言擦肩而过。
他们竟然有一天……也走到这一步了吗?颂雅以为,小时候如此亲密无间的他们,长大了还是会依然亲密无间,却不知道,隔阂和间隙会在他们中间悄然生长,膨胀壮大。
难道他们从此以后都只能做个陌生人?
颂雅不知道。
只是一直在她脑子里盘旋的,是那晚邱娅说的那些话,贺晋玺少有的冲动和孤勇,都是为了邱娅……而不是她。
颂雅是难过且失落的。
可是她知道,自己的情绪只是自己的情绪,怨不着贺晋玺,也与他无关。只是小女生的心思在暗暗使劲儿,挑唆着她要刻意和贺晋玺保持好距离。
这是在折磨贺晋玺呢?还是在折磨她自己?颂雅想不清楚,不愿意去想。
太复杂了,她想不明白。
——
贺晋玺远离颂雅的第一天,颂雅以为自己会开心,也的确如此,没了讨厌鬼捉弄她,拿她寻开心,颂雅的心情格外美妙。
少了眼中钉,心情如何不畅快呢?
她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被贺晋玺管束,不会再因为随便吃了点凉的,就被贺晋玺教训个没完没了。
贺晋玺远离颂雅的第二天,颂雅有些适应,又好像不太适应。
她坐在沙发上,出于习惯喊了声:“贺晋玺,我想喝红豆圆子羹——”
半响没人应,她才反应过来,贺晋玺已经不从阳台翻过来她房间了。
颂雅顿了顿,把电视关掉,把阳台的推拉门锁上。
贺晋玺远离颂雅的第三天,颂雅感觉心里有些空空的,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坐在书桌前写作业的她,遇到了一道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难题,出于习惯,她想看身旁,问问他这道题怎么写,可是她刚一转头,却又再次意识到,贺晋玺已经很久没和她一起写作业了。
以前,晚上写作业的时候,颂雅总爱犯困,贺晋玺每隔十分钟就观察她,只要她一开始打盹,就拍她脑袋,手上力道一点儿也不留情面。
如今,颂雅很少犯困了。
越临近高考,她精神就越抖擞,可是当她圆满地完成复习计划想去阳台和隔壁的贺晋玺分享嘚瑟时,却害怕地把脚收回来。
她和贺晋玺……已经不是以前那种随时随地就可以待在一起的关系。
颂雅低着头,神情有些失落,回头看了眼阳台,这个时候的贺晋玺在做什么呢?
他是不是一点儿也不感到遗憾惋惜,或者说……他正和他喜欢的人待在一起,相处得格外融洽快乐?
颂雅把自己的委屈憋了回去。
以前她以为有贺晋玺陪着长大的十八岁,一定是快乐的,可是现在她才意识到,是自己想得太天真。
她放在贺晋玺身上的情愫在慢慢滋长,但贺晋玺的情愫,与她无关。
——
新的一学期开始了。
高三年级开学最早,校长站在台上发表讲话,再三强调时间的紧迫和重要性,给操场上站着的高三学子打鸡血,激励他们奋力往前冲,把所有的精力放到学习上来,做最后的冲刺。
散场后,颂雅随着班级队伍回到教室。
贺晋玺在人群中只身站着,注视她,目光不肯从她身上挪开,那是想念的目光,可想念中,却还有愧疚无奈和不敢。
周二,轮到颂雅值日。
放学后,整个教室空落落的,一个人也没有,她留下来擦黑板,打扫卫生。
而隔壁班的贺晋玺,同样也是今天值日。
中途,颂雅发现讲台上的粉笔盒用空了。
她到综合办去领粉笔,但负责的老师告诉她,新一批粉笔要再过一个小时才能送到,晚上的晚自习,先到其他班借几支粉笔暂时用着。
颂雅回去时,路过贺晋玺的班,停留了一秒,又毫不犹豫往前走,选择到前面的那个班借粉笔。
但好巧不巧,这个班一个人也没有,如果贸然拿走,搞不好会有人说她是在偷粉笔。
为了避免引起误会,颂雅想了想,还是算了。
最后迫于无奈,她选择走向了贺晋玺所在的班。
的确,她和贺晋玺那么久没说过话,她也有一点点私心,想趁着向他们班上的人借粉笔的间隙,顺便瞄一眼贺晋玺在干什么。
但她没想到的是,推开贺晋玺班上半掩着的门,整个教室一个人都没有。
不,还是有一个人的。
……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此刻正趴在桌上睡觉的贺晋玺。
颂雅预感不妙,连忙准备撤退。
可贺晋玺听闻动静迷迷糊糊醒了,已经快她一步,率先坐了起来,他盯着正准备转身逃走的颂雅,“……你……做什么?”
“走错了。”
颂雅背对着教室,准备离开。
贺晋玺起身,走到门口,刚睡醒的他看上去懒洋洋的,但看向颂雅的目光,从来不轻浮潦草随意。
“赶紧说,到底什么事。”
他注视着她的背影,莫名的无奈和伤感涌上心头,已经记不清他和她之间,究竟有多久没有说过话。
颂雅知道,自己显得越慌张,才越会暴露自己,于是,她故作镇定,语气也淡淡的,话语中带着些许不屑和清高,“没什么事啊,我就是想来借几支粉笔,我们班没有了。”
贺晋玺盯了她几秒,“等着。”
转身朝讲台走去,给她取来几支粉笔,不止一种颜色。
“谢了。”
颂雅面对着他,从他手心里抓走粉笔,又立即转身,匆匆离开,好似不想再在这儿多待一分一秒。
她看着是那么不适从。
贺晋玺想,也也许和她一点儿都不愿意跟自己待在一起有关。
他索性也转身回去了,回到自己座位上,继续趴着睡觉。
记得有一次,早上第一节课结束以后,困得不行的贺晋玺就像现在这样,趴在桌子上睡大觉,而恰好到各个班级巡视的校长路过,走到他面前,拍了拍桌,把他叫醒,问他叫什么名字。
班上,所有人屏息静气,以为贺晋玺这次完蛋了,被校长亲自抓到睡觉。
结果贺晋玺一说出自己的名字,漫不经心的,校长却一改严肃的神情,仿佛什么时都没发生,给贺晋玺说了几句鼓舞激励的话,就和颜悦色走出了教室。
众人看呆,这就是年级前三的地位吗?
后来,校长还到其他班抓了不少课间睡觉的学生,把这些人带到升旗台下罚站,当着全校师生的面,给他们长点儿记性,但这里面压根没有贺晋玺。
百分百的区别对待。
晚上的晚自习结束以后,贺晋玺也留下来,等打扫完教室的卫生再走。
这会儿,班上的人相继走完了,一个人也没有。
贺晋玺走到讲台上,准备擦黑板,目光无意间落到粉笔盒中的粉笔时,想起白天的事情来。
他端起手,盯着粉笔,轻笑一声,讽刺自己,“看见了吧,这一次,她是真的讨厌死你了。”
话音刚落,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时,是无尽的落寞和哀伤,目光也是。
“贺晋玺……该说你什么好?这一次……你到底该怎么办?”
心高气傲的少年第一次因为一件事而如此惆怅。
一段时间以来,从未见他笑过,林峰等人见他整天严肃着脸,也不敢惹他,任何关于颂雅的话都不敢乱说。
毕竟这样的贺晋玺,就跟吃了火药似儿的。
随时可能一点就爆。
简单地打扫完教室卫生,贺晋玺把黑板擦干净,突然想到什么,拿起粉笔盒中的粉笔,伫在黑板上,犹豫了许久,他开始移动手臂,在黑板上画东西。
别看贺晋玺整天睡大觉,爱打架还爱翻墙逃学,但其实他的美术功底也不差。
当然,这都得益于颂雅从前上美术班时,对他的熏陶。他跟着颂雅画,画着画着,倒也从颂雅那儿学了点名堂。
他会画的东西并不多,画的最好的……便是穿着校服的男孩和女孩。
这都是当初他从早到晚央求颂雅,颂雅才逮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的。
之后,贺晋玺又没事就临摹模仿,画穿着校服一起上下学的男孩女孩,画得格外好。
在他看来,这画的不是别人,而是他和他的颂颂。
此刻,他也用粉笔,再将这幅画面重新展现在黑板上。
只是,粉笔勾勒中男孩女孩的动作、神情,和他以前画的那些,有所不同。
线条勾勒下,男孩的神情是愧疚的,女孩的神情是难过、心碎的,似乎男孩做错了事,望着女孩,那双手想伸出,却又不敢伸出,女孩看向别处,眼中没有那个男孩。
贺晋玺把粉笔往讲台上随便一扔,心情有些不太好,拿起书包就走了。
不久后,颂雅过来还粉笔,但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
不过……她看到了黑板上粉笔画的这些东西。
颂雅鼻尖一酸,有些难过,她当然还记得,这些是以前上初中的时候,她手把手教贺晋玺画的,只是她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贺晋玺还记得……
她注意到了画中的些许不同,以前她和贺晋玺画的男孩和女孩是面对面,对彼此展露笑颜的,可现在摆在她眼前的这些……却无不透露着哀伤的情绪。
是什么把他们隔开了呢?
这明明不是他们的本意对不对?
他们其实……都不想这样不是吗?
颂雅的目光是那么落寞。
不知怎的,她不由自主地拿起了粉笔,对黑板上的这幅画做了点儿改动。
女孩的目光看向了男孩,她的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男孩朝女孩勇敢地伸出了那双手,女孩也欣喜地把手放在他的手掌心里。
他也开始笑了。
女孩的另一只手抬起来,轻轻擦拭着画中男孩眼角的泪。
那是一滴小小的、根本让人无法轻易发觉的眼泪。
颂雅知道,那是贺晋玺内心的那个他,那个……从小到大没人爱,却渴望着被爱,破碎又无助的他。
坐在课桌第一排,颂雅捧着脸,望向讲台上的这幅画。
她的目光充斥着各种澎湃复杂的情绪,但最多的,是她的心疼。
手肘撑在课桌上,颂雅捧着脸,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也许是一阵晚风吹来带走了她所有敏感无关轻重的小情绪,也许是画中的女孩让她回想起了她和贺晋玺从前的打打闹闹、笑了又笑的点点滴滴。
她开始释怀,不再将那些莫名的坏情绪放在心上。
她对着黑板上画中的男孩笑,“贺晋玺啊,你别哭了好不好,有我陪着你呢。”
这句话,既是她对贺晋玺内心那个小人儿说的,也是她对十三年前孤僻蜷缩在房间暗角里的小贺晋玺说的。
这个夜晚,颂雅开始明白,原来成长并非只有笑容,眼泪和难过,也是成长的痕迹和证据。
青春年少不止是操场上肆意开怀的大笑,不止是叮铃铃下课铃响后的狂欢和惊喜,还有无数个夜晚积攒的韧劲儿。
那是在摸不清看不着的黑夜里埋下的种子。
也许当时不会发现,但当我们努力浇灌,向上闯,总有一天它会发芽,并长成茁壮的大叔。
有根者,在哪儿都能春风吹又生。
十八岁,并非只能是单调的十八岁,并非完美得只能有笑容和璀璨。
除此之外,十八岁是疼痛,也是酸涩。
是某些人的分外想念,最后却只能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