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颖亲启。致我最挚爱的知己,当你拿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希望你的婚约应该已经不做数了。我此刻坐于窗前,外面的月亮很明亮,让想起了我们初次相见的那日,若是能停在那时就好了。
如你所知,我生于皇室,自小跟着执政王四处游走,我见过了太多的苦难,这些画面一直刻在我的心里,久之不去。我所认识的女子,少有像你与凌儿一般的,大多都困在了高檐之下,或是为了家人,或是为了丈夫,或是为了孩子。她们的一生都在被这世间规则所奴役着,不允许她们有思想,有能力。其中不乏想打破这规则的人,可遭到的是殴打,侵犯,侮辱。
我少时曾被我的哥哥所侵犯,当时父皇的处理态度,就让我明白一件事,即使我是公主又如何?在旁人眼里,我不过就是一个,可以被随时扔掉的物件而已。所以我知道那是怎样的感受。
正如她们的身体里,好像有另一个热血沸腾的人想冲破她那副皮囊,想把她那副皮囊撕烂,踩碎。可是,那枷锁太牢了,她们耗尽了力气也没能逃脱,这种压抑与绝望会逼死每一个人。
我有想过逃走,可是和安有一日跑来告诉我,父皇要下旨让你与襄国太子联姻。悦颖,你这无厘头的婚约是因为我,因为我与你走得太近了,父皇觉得我外祖父与温家有关联,他害怕了。
我那时突然就意识到,我们不过是他国运的‘祭品’。即使我设法逃脱了,也会有千千万万个‘公主’以各种方式去‘和亲’。
很可悲的是,我们不得不承认,女子在成长过程中被无数次放大了美丽和爱的影响。
我想为你,为我们做点什么。”
看到此,悦颖鼻子一酸,“所以是因为我?我才是那个剥夺了她自由的人?我才是坚定了她选择家国大义的起始点?”嘴唇无法控制地发抖。
她看完这一封,摆弄着木盒子,将第五层打开了。
“我想让那些不得不步入世尘的女子,也还有机会能意识到,她们这一辈子可以只属于她们自己。
我随叔父游历之时,他提到过一位女子,就是那位老媪。我独自去山中找她,向她询问办法。她让我意识到,如果我想改变这一切,就需得从法例入手。在宁国我没有这个机会,宫中有各方眼线盯着我,我只有正大光明地从这里出去,与这里再无瓜葛,才能做出来一些事,所以我还是做出了前去柘城的决定,这是我计划的第一步。
在老媪那里,我了解到这位宰相曾因为世间对他母亲的轻视,失去了轻松快乐的童年时光,也失去了与自己所爱之人在一起的机会,所以我打算从他入手。他手中有权利,也有一颗能体会女子不易的心。”
再往下悦颖扫到了一句话,眉头一蹙。
“我会设下法子,让他所爱慕的女子代替我成婚,以此来做我们之间交易的条件,这是我计划的第二步。”
也就是说,她没嫁,只是公主这个名号嫁出去了,想到这悦颖不免有些兴奋。既然她没有嫁,她去哪了呢?
“我也会设法迫使安国高位者认下那女子就是泰康公主,待到他二人完婚之际,我会向宰相提出我的要求。我想你现在应该已经听到一些消息了,安国宰相修改安国条例,在法例上给了女子自由,我知道这还远远不够。我们被禁锢的太久了,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让她们真正地得到自由,这可能需要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但是只要这一步迈出去了,就一定能做出一些影响,即使很小,也能作为后来者的基石。”
可是她改制的是安国,这与悦颖的婚约无关啊。
悦颖继续摆弄着木盒,将第六层也打开了,又掉出来一张。
“在老媪的提醒下,我意识到朝代更迭才能将你的婚约废掉,所以我打算将计就计。我想过把那个位子夺过来,可这会引起两国大乱,一个已经到了他国土地上的公主,想再孤身一人回去是不可能的,执政王是我能想到的最佳人选了。
他这么多年奔走在外,见过了太多疾苦,我能感受到他每一次的撕心裂肺。我听母亲说过,要不是他当年自己放弃了机会,也许他才是圣上。我或许能猜到原因,那场战争中大伯父死的很蹊跷,一个主帅怎么会被旁人轻易发现自己的据点呢?我能猜到那个叛徒是谁。
老媪告诉我宰相与大伯父的死有关,我会让宰相把所有的真相都告知执政王。我想到那时他应该会夺位,我会与母亲计划好一切,助他拿到那个位子。说起来还是要谢谢幸奇的笨脑子,他在侵犯我那日,将皇宫的密道告诉了我。若不是这样,我计划的成功性会更低。
只要执政王能登上那个位子,你就自由了。
这是我最大的愿望,即使这意味着我们可能再无法相见。”
悦颖心如刀割,“这么多事,你是怎么一个人熬过来的?”
这简简单单的几段文字,写的是一个赌上欣瑞性命的计划。
若是宰相也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人呢?若是替嫁计划露馅了呢?若是执政王背信弃义呢?
泪水已经打湿悦颖的衣领,她拉出第七层,掉出了一大一小两张纸。
“嬢嬢问过我后不后悔,我后悔,可是我太笨了。我想不出第二个能让你全身而退的办法了,我只能搏一搏,如果成功了,我们就都自由了。
如果不成功,我们来世还要再相遇。
你问我为什么选家国大义不选自由,其实我两个都没选,我选择了自己的私心,我也准备好为我的私心,付出相应的代价了。
你之前放在这里面的木雕,我看见了,那的确也是我想要的。我很开心跟你成为朋友,我在皇室生活的太久了,差一点就要麻木了。谢谢你让我知道,我的生活也可以是单纯快乐的。
可是上天太残忍,给我的时间太少,若是再长一些就好了,我舍不得你。
悦颖,我可能回不来了,公主出嫁之后,不能有第二个我回到宁国,我也不知道我后面能去哪,该去哪,也许会到周围小国都看一看,也许没有也许了。这么多年,那种尔虞我诈,互相猜忌的生活,让我觉得厌烦,我好累,该解脱了。”
纸尽情却未尽,悦颖瘫软在椅子上。
欣瑞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连一个地点也不告诉自己,哪怕是一个州名呢?这让她怎么找?她不是说也期待与自己在一起相处的日子吗?她这是在跟自己诀别吗?
悦颖慌张地将那张小纸条展开,自己之前写的字已全然看不清了,背面赫然有几个小字。
“只要启程,定会相遇。”
“好,我再信你一次。”
悦颖那晚倒是睡得很安稳。
几日后,她买了一匹马,向父母辞了行。
她带着一顶草帽,腰间别了几本书卷,同凌儿一样,在夕阳西下之时,一人一马踏上了属于自己的路。
几年后,她无意中闯进了一片树林,这里的树木大都亭亭如盖,她背着自己的弓箭踏入这里。实在是太饿了,她跟着一只小鹿一路深入,伺机射杀它,走着走着,听见了溪流的声音。她顺着看过去,一个身穿粗布衣服,作男子装扮的人,正捧着那溪水大口大口喝着,脖子上挂着那块她亲手刻的木雕。
一丝喜悦从她眼里流过,可她又害怕是自己看错了,毕竟这些年里,那么多次都把旁人误看成了她。
她将那份喜悦压制住,收起弓箭,悄声走过去。那人的面庞越来越清晰,悦颖的眼睛逐渐被泪水模糊,嘴唇轻颤着,想喊她却又害怕这是梦境。
多少个梦里,每当她马上就能触碰到她时,梦就结束了,醒来只剩周围空洞的寂静。
她虽已看不清脚下的路,但身体还是不自觉地走了过去。
那人抬头瞥见了瘫软在落叶丛的悦颖,向她小跑而来,将悦颖扶起,轻声问了句,“疼吗?”
悦颖用手将眼中泪水拭去,想要看清那张脸。
是她,那个让自己总是夜不能寐的人。
悦颖的泪水再一次涌出,如决堤一般,再也止不住,她紧紧抱着眼前的人,许久都未撒手。
“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你还活着就好,还在这个世上就好。”
“说什么傻话,我当然还在。”
一开始,悦颖很生气,很想找到她,然后质问她,为什么什么事情都不告诉自己,质问她在汴耳与自己作下的约定还作不作数。
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悦颖发现自己好像怎么也找不到她了。
悦颖先是去了柘城宰相府,见到了那位娶了‘泰康公主’的宰相大人。
那日,宰相正在自己府中查阅圣上批过的折子,只见自己的侍从阿离,急匆匆地跑过来,
“大人,有人求见。”
宰相未抬眼看他,喉咙略带些低沉,“你平日里不是最稳重的那个吗,今日这是怎么了?什么人要见我?”
“那人说是宁国来的。”
宰相一怔,“多少人?”
“就一人。”
“快请到书房。”
悦颖被府中的人引到书房内,“宁国温氏之女拜见宰相大人。”
他目光如炬,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人,“远道而来的客人快请起,您此次来是有何要事吗?”
“我想向您打听一人的去向。”
“谁?”只要悦颖说出的是那个名字,他会立刻喊人进来杀了她。
“叶萝。”悦颖经过廊道时,看见了那位宰相夫人带着一群侍女,似是要出门。
许多人都面熟,可唯独没有叶萝,所以她在心里下了个赌注,叶萝同欣瑞一起离开这了。
宰相谙熟了这名字后的意味,自己紧绷的神经终是可以放松。
“她同我讲起过你,你如她说的一样冰雪聪明。”
“所以她去哪了?”
“我与夫人大婚之后,她向夫人辞了行,说是与我府上一位家丁,互生欢喜。我便下令让他们一齐离府,去做眷侣了。他们的去向我确实是不知,不过你可以一路下江南,我曾听夫人提起过,叶萝好像很喜欢那里。”
“我知道了,谢谢您,望您与我国泰康公主生活美满,不会有人再来打扰您二位的生活了。”
悦颖向他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宰相思考了几番,在纸上写了些什么,唤人进来,将这张纸条飞鸽传书送出去了。
从宰相府离开后,她一路奔着江南过去,路上见到了欣瑞曾见过的一切,她好像能明白欣瑞的选择了。
在一些法例还尚未推行到的国家和地方,有许多人向上天祈愿之时,拿少女做祭品,他们时常为了一个馒头斗得头破血流,还有一些妇人明明知道自己已经陷入深渊,但甘愿被奴役,不愿从中逃脱。
看着他们,悦颖心中也生出了苦涩。心中越苦,也就越想找到她。
“我就知道你能找到我,不过你是怎么?”
“说来话长,我去了那个宰相府,那的人告诉我你可能在江南附近。我去了江南,可是没找到你,便随心走,不知不觉就到西南边了。”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着自己这些年的所见,欣瑞将她带回自己的住所,那是一间用竹子搭的屋子。
悦颖远远看见屋里还有两人,一男一女在烧柴煮饭。那女子便是叶萝,男子应是宰相说的那个家丁。
“温小姐!”叶萝看见欣瑞旁边的人,有些惊讶。
“好久不见。”悦颖迎道。
两人寒暄了几句,悦颖得知这个家丁叫阿厌,她跟欣瑞提到这屋子的用材很是有趣。
那个家丁回道,“这里竹子很多,用竹子搭建既能就地取材,又适合湿润环境。”
悦颖点头应道,她总觉得这个阿厌看欣瑞的眼神有些奇怪。
她看到里屋的竹桌上,有几碟小菜和几碗热腾腾的面条。
欣瑞拉着她坐到桌旁,“你来的很巧,今天是我生辰,陪我一起吃长寿面吧。”
“你的生辰!我还从来没给你过过生辰。”
前些年在宫里之时,由于各种事务繁忙,欣瑞很少过生辰。
悦颖想了想柔声说道,“那就祝你‘且以喜乐,且以今日。’”
“谢谢。祝我也祝我们。”欣瑞回道。
几人在饭桌上聊东聊西,侃天侃地。
“我这一路走过来,看见了很多。”想到那些被灰色浸染的画面,悦颖有些低落,“我一开始真的有点怨你,可是后来我不怨你了,我理解你了,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就好。”
欣瑞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阿厌轻咳了一声,似是在提醒些什么。
“悦颖,我得走了。”
悦颖像个受了伤的小兔子,紧拉着她的衣袖,“为什么?我才找到你,为什么你又要走。”
“这个世界上李欣瑞不能还活着,如果这个地方能被你找到,那也能被其他有心人找到。”
悦颖点了点头,“明白了,那我跟你们一起。”
阿厌插道,“不行。”
悦颖刚要质问他为什么,欣瑞便接道,“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危险,我们还会再相遇的,你可以继续四处走,就像现在这样。”
悦颖咬了咬嘴唇,没有应声。
“温小姐,你就听欣瑞的吧。”叶萝在一旁劝道。
她“嗯”了一声,“只要你没事就行,你们什么时候离开这?”
“明天早上。”
“这么急吗?”
欣瑞无奈地点了点头,“悦颖,这就是我要付出的代价。”
第二日清晨,悦颖与他几人告别后,便乘着马向浮祁的方向去了。
“李小姐,我……”
“你不用多说,就像我说的,这是我的代价,你带叶萝走吧。”
阿厌递给欣瑞一个红瓶。
“对不起,李小姐,我是宰相府养大的,我知道您是个善良的人。我。我。”阿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欣瑞抬头望向天,轻舒了口气,“这一切都结束了。”
几年后,悦颖游玩路过襄国之时,进了间茶楼,里面有一人正讲着评书。
“书接上回。相传乾国为了缓和两国关系,便将自己的一位公主送去和亲,想要以此来稳固朝局。”
“臭瞎子,又在这瞎说呢。”底下有一人打趣道。
“所以我说相传嘛,那位公主有几分脾性,不愿嫁过去。便想了个法子,将出嫁之人换成了自己的侍女。一开始的确没人发现,可这后来,那明国王子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这公主是假的,真公主出嫁路上被人掳走了。他很是生气,可又的确爱上了已陪伴自己多年的公主,便偷偷下令,追杀真公主。他的手下找到公主时,发现其已经吞药自尽了,只有一具尸体躺在冰冷的山涧。不过也有人说,他那手下将人放走了。”
底下的人议论道。
“她会不会没死?”
悦颖说道,“也许吧。”
她走出茶楼,抬手挡住刺眼的阳光,眼中噙着泪水。
脖颈上,带着那块浮雕,她擦了擦自己的眼泪,独身一人,向着北方荒漠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