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迦接到单位主管电话的时候还不到九点。
教师公寓的采光特别好,睁眼的一瞬间释迦就感受到了这个新世界沉重而热烈的爱意。
他从单人床上坐起身来,房间里空无一物,整洁又混乱。
手机在床头柜上响了三声,等到九点钟释迦的闹钟响起来时,他才懒洋洋地接起电话。
“喂。”
“怎么回事?今天早上晨会怎么没参加?”说话的是体育学院的副教授,释迦听着声音回想着这位副教授的尊容。
看起来应该六七十岁,说话的声音却中气十足,按照这世界的说法,这样的年纪正值壮年。
叫什么名字来着?
祝......什么来着?
释迦从床上爬起来,伸手拉了拉房间里的窗帘,从房间的阳台上俯瞰楼下以醒觉。
想起来了,祝天赋。
“祝教授,很抱歉没能参加早训,但是我没记错的话,我的排班时间是晚班吧?”
楼下有一片小操场,和学校的大操场比不上,此刻有几位老师正在楼下活动。
电话那边的声音愣住了,空气也随之凝滞。到底是老资格的教授,很快就反应过来:“那也得早训!十点钟准时到西区操场报道!”
挂断电话之后,释迦打了一盆凉水,开始回忆起关不眴说的那句“好自为之”的意义。
虽然无法保证自己开这扇门的概率之随机性,但释迦还是坚信自己只是恰好运气不好。
现在的这扇门呢,是释迦谨慎考虑之后选择的一道门。但是在他进门之前,他是没有想象过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存在的。
与其说是体育学院,释迦觉得或许在那之前加两个字更为合适——奇幻。
来这所学院的学生和老师基本上都是因为身体的一部分特殊能力而被选中的。但释迦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因为特殊能力被选中,因为他教学的科目是数学。
要知道,让一个大学四年就没有学过数学,超过十的加减法全靠计算器的社会学学生学数学都够呛,更不必说担任这门学科的教学工作。
这种感觉很奇妙,虽然他还没有正式地给学生们上过课,但是这门学科的神圣感天然地让释迦控制不住内心深处的谨慎。
#
早训的内容并不复杂,就是了解学校的教师行为手册,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然后参观学校,见一下校长,去教管组登记之类的。
说实话很无聊。
无聊到那位专门打电话骂人的祝教授都不愿意亲自到场,只派了个和释迦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来带他。
穿着白色Polo衫运动裤的青年人站在篮球场的正中,手里拿了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远远看去,好像在认真记录着什么。
释迦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手机,在掌心拍了拍,走了过去。
“您好。”
“您好!”青年教师立刻身体挺直,像面见领导一样就差给释迦敬礼了。
走近了之后,释迦看到小伙子领口和袖边的横纹,总觉得这身装束似曾相识。
“您好,我叫义成。”小伙子率先自我介绍。
“你好,释迦。”
义成从运动裤的裤兜里掏出两本一模一样的小册子,封面是体育学院的宣传照片,写着教师行为手册六个大字。
“这是我们早训的主要内容,因为天气的原因,学生入学的时间推迟到下周,所以我们才有时间提前学习这些内容。”义成走到释迦身边。
他比释迦要矮上一个头,说话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抬眼看释迦的表情。明明目前的状况他应该是主控者,却下意识地等待释迦的反应。
释迦进来后在宿舍睡了两天,连骨头都是散的,哪里注意得到义成那些小眼神。
义成看释迦没反应,挑了挑眉,又继续道:“其实我比你先来没几天。有些东西我也不太清楚。释老师,有一件事情我一直很好奇......”
“你说。”两个人从橡胶篮球场转移到足球场的草坪上,释迦拿着手册,脚尖点了点草地。
没有关不眴引路,也没有人给自己说任务的内容。
一直想着这件事情,释迦看起来也有些心不在焉。
“你真的跟祝教授吵了一架吗?”义成看了一眼释迦道。
“嗯?”释迦愣了一下,看着运动场上因为没有学生而肆无忌惮的晨光抬起了头。“什么时候?”
这种事情怎么本人自己都不知道?
义成看着面前身材高挑的青年双眉微蹙,表情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心里也不禁一紧。
“啊?那应该是他们瞎说的吧?我看释老师就很慈眉善目,很符合您数学老师的形象。”
总不能说他不着调看着还像混混头子吧?这肌肉块头看着就很能打架的样子。义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纤细的小身板,有些不理解地摇了摇头。
“我好像没说过我是数学老师。”释迦低头看了他一眼,随便抓起话头侃开。
这种尴尬的气氛如果不换个话题继续下去的话,空气马上就会走向能让释迦崩溃的局面。
在这一点上,他还是有敏感性的。
“哦!这个早训的时候教授就已经提到过啦!现在应该全校教职工都知道您,释迦先生,是新高一生的数学老师。”义成的回忆又被拉回早训的时候。
“怎么回事!早训还有人缺席!”祝教授拿着教职工花名册站在阶梯教室的讲台上大发雷霆。
虽然义成没有特殊能力,但不代表全校的教师都没有特殊能力。
发火的祝教授就像一只全身冒火的狮子——真的火。
脚下的木质地板燃出一片黑色的痕迹,在其他老师的帮助下勉强灭了火。但批评还在继续:“释迦?就那个走后门来的?”
“一个破教数学的,有什么资格缺席早训?”
“马上打电话!”
在三个老师打电话都无人接听之后,祝教授的怒气升华到了一种天人合一的程度。
义成似乎都能看到阶梯教室的天花板即刻就要被他头顶的怒火洞穿。
他看着祝教授亲自走到走廊里拨通电话,然后挂断电话,之后又在走廊里吼了好多声,最后也没能回阶梯教室,把职工手册往讲台上一甩就离开了。
这一行为让在场包括义成在内的所有老师都充分认识到了祝教授脾气有多炸,以及释迦其人相当不好搞定。
所以分组的时候,众教职工都不是很乐意和这位素未谋面的数学老师组队。在分配工作之前,相熟的职工已经暗中开始自行组队。
等义成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落单了。
后勤部的老师满脸遗憾地告诉一脸苦瓜相的义成:“没办法,义成老师,您得和释迦老师一起负责新生的课后监管。”
先不说和这位释迦先生组队有多倒霉,关键是自己怎么也不至于倒霉到摊上这么一项让人光是想象就已经足够痛苦的事情吧?
义成高中毕业后开始读高专,没有学到任何技能也就罢了,在这个人均异能体的世界里,他备考了三年才拿到教学资质。
拿到资质后等待分配单位,年年申请年年靠边,好不容易轮到自己了,一入职就摊上这么一档子人和事......
不是义成妄自菲薄,体育学院新生课后监管是出了名的难搞。虽然大家都向往能够进入高专就学,但还是有很多家庭很多父母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离开义务教育之后就成为体校或者卫校的一份子。
尽管职业教育的思维已经逐渐普及,但刻板印象依旧是刻板印象。
不过想想也合乎情理,如果是义成自己的孩子,未来这个儿子或者女儿原本可以西装革履待在商业写字楼体面地供职,那么他断然也是不会同意孩子想要尝试从事体育运动或者职业卫生教育。
原因很简单,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这张脸皮。
学生的家长向来就是最难沟通的,义成想到自己考普高时父母的反应,就能想到自己在短暂的未来即将遇到的困境——
那是一场没有硝烟却腥风血雨的战争。
义成跟上释迦的脚步,忍不住想,其实成为一个普通人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没有特技和异能,在这篇土地上立足完全靠的就是知识的力量。
如果知识真的有力量也就罢了,可关键就是,世界上还有像祝教授这样的人在——他们不仅可以西装革履,还有绝对的力量傍身。
虽然是绝对少数,但也意味着一种稀缺的希望。
有这样的人存在,拥有体面的工作好像又不需要那些多余的抗争......
这些东西,他当然是琢磨不透,就像他面前这个渐渐走得越来越快的男人。
“释迦老师,您好象很着急。”
眼看着释迦的脚步逐渐慢下来,义成才赔笑跟上。
“不是你说的吗?新生的课后监管是很紧迫的事情,我以为我们现在应该赶紧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商讨这件事情。”没有熟人这件事情让释迦有点抓狂,说话的语气也逐渐不耐烦起来。
但是很快,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之处,看着这位年轻同事有些委屈的表情,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我们稍微提高一些效率。”
反正还没到开学日,赶紧弄完这该死的早训,释迦希望能赶紧吃上今天的第一顿饭。
“好的好的,没关系没关系。”义成被释迦一番话吓得忍不住筛起来,合上了自己手里的册子也加快步伐往最近的教学楼过去,“我理解我理解。”
你真的理解吗?
释迦看着差点左脚踩右脚的义成,有些怀疑。
两个人正式在一间空教室里坐下,义成才真正开始他的“早训”课程。
“释迦老师,因为你是空降......啊,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才来没几天,我也不清楚你对咱们学校了解多少......”
其实教职工里关于自己是空降兵的传闻释迦也知道,他的五感日益敏感,不可能忽视掉教师公寓在每天晚上十点之后准时上映的夜谈会。
虽然人没能和这群职工在一起,但是心还是拧在一块儿的。同事们抱怨他脾气差不合群的时候,他也抱怨过同事们太吵。
不过他们说得也不算错,释迦自己也觉得自己来得莫名其妙——推门进来的时候就是在大礼堂,手里握着得门把手也变成了礼堂台上连接后台那张巨大的丝绒幕布。
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一位花白老人对着台下的人介绍自己:“这位是我一位很好的朋友介绍过来的实习生。”
还没等那位自称校长的老人将释迦请出来,释迦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上了那张幕布。
职场潜规则释迦也不是没见过,痛骂飞行员空降兵的经历他也不算陌生,可为什么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就这么尴尬呢?
怎么可能会有人做出这种事情啊?这跟光天化日在释迦脸上刺字有什么区别?
只不过刺的不是囚犯的囚,而是空降兵的降,有一件事倒是一致的——都让人觉得非常不爽。
“没关系,这两天我已经差不多习惯了这种叫法了,如果你觉得叫我空降兵心里会更舒服更方便的话,请便。”
他也没什么精神去说明自己的来意,毕竟他自己都还不太清楚。
义成看释迦懒洋洋地支着下巴百无聊赖的样子,有些吃惊,“这么快就习惯了吗?神......”
那不然要怎样呢?释迦有些无语,难不成还要花两个月去习惯自己的身份吗?
眼看着就要入秋入冬,他可不想冬天还往操场跑。
职工手册上写得清清楚楚,早操和间操,每一位教职工都必须参与。
释迦不明白,这种变态规定为什么自己学生时代被强迫接受,长大了还要被逼迫着承受。
所以说世界是一种循环的确是一个很可怕的笑话。
义成没有接收到回应的信号,很快又继续下去,“那我从头给您说。”
“咱们虽然是体育学院,但是和普通高中是有些区别的,来到这里的学生大多都是因为自己本身拥有一些特异的能力才被录取的,比如说力大无穷,比如说可以控制球类等,当然我举的例子并不算准确,总之就是这些学生都是很难被普高录取的学生。
因为和普高的生源差异性,也注定了学校的风评可能会存在极限。所以,家校沟通这件事情在教学工作中是非常重要的。”义成一面说,一面翻开职工手册中职工分部的那几页,指尖落在了“课后监管”这几个黑体加粗的字上,“而这个就是我们这一学年工作的重中之重。”
释迦瞥了一眼手册,“所以给学生上数学课,还没有家校沟通重要?”
义成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那太好了。”就释迦这壶都不壶的数学水平,给一群高中生上数学课还不如直接把阿基米德气活来得实在。
只要数学不重要,其他的什么释迦都能接受。
这份坦荡让义成有些崇拜——所以说空降到这群人中间,不是没理由的。
如果那群同事也有释迦老师这样的觉悟,他也不至于现在在这里苦恼了。
释迦那句太好了无形之中也给了义成一种心灵上的鼓励,最起码自己不是在单打独斗。
他有些兴奋,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那么释迦老师,未来我们俩就一起努力吧!为了新学年的投诉率指标,加油!”
等等,投诉率指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