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带实习生,但关不眴却头也不回就走了。
释迦找出去的时候人就已经走远,院子里只有洒扫的下人和那个小老头。
打听之后才知道他名叫卞天成,是本县的主簿。听说是选官考核考了很久才考上了这个主簿的位置,求实不求进——公廨明府都换了好多个了,只有他跟铁钉钉在县廨中一般,雷打不动。
小老头自我介绍完还为自己不思进取的仕途感到惭愧,可在释迦看来却非常敬佩和羡慕。
这种生活不就是他向往的生活吗?
——稳定的职位,闲散的生活。
原本还觉得小老头挺衰的,现在突然觉得他身上颇有些扫地僧的味道。
没有获得关于那朵白莲去向的消息,释迦要了纸笔准备好好研究一下这次的社会实践应该如何展开。
但是软笔捏在手里怎么用劲都觉得不舒服,释迦在公廨案前静坐了好久面前的纸上一个字也未能落笔。他将说媒的事情完全当作任务在看,想了很久才歪歪扭扭写下“关于丧偶女性重建亲密关系的理论研究与实践”这几个字。
以前类似的论文没少写,这样的题目几乎是提笔就来。但准备写下那几位主角时,释迦却有些犹豫。
尽管是任务中的角色,释迦知道这其中真真假假是很难参透彻的,但如果片面地将这些人当成研究的样本,又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冷酷了。
社会学是理性的,同样也是感性的。
这也是为什么上大学这几年,释迦天生反骨却能浪子回头。
所以写下标题之后,他并没有直接进入样本调查的阶段,而是写下了接下来他需要做的事情。
首先,就是找到这五位特别的女士。然后尝试着去探索客户人群的需求,最后再向对方推荐符合需求的产品——在这个任务中就是相亲对象了。
计划已经罗列详尽,释迦却在实践第一步就卡住了。
这可是六千户的上县啊!六千户!这其中的寡妇何其之多,他怎么知道哪一位是他的客户?
下人送来的县中地图更是看得释迦头晕眼花。
他没想到像这样远离皇帝和皇城的上县,竟然也有上百坊,这要是一家一家地找,要不了几天身体就得散架。
卞天成看他愁眉不展,主动提出帮忙——在县内生活这么些年,对于各坊各户都算熟悉,他把城内家中丧父丧夫的家庭都用朱红色在地图上标记出来。
“释媒官勿急,这些便是城内已婚妇人中正在守寡的家庭,虽不足千户,但也有上百户。某不知媒官所说的特殊的寡妇意为何,故只能帮到此处了。”
要不说古人说话累人,关不眴不在,释迦听这小老头拽文就头疼,好不容易理解了意思,带着地图就往距离县廨最近的那户去了。
走出公廨的时候才发觉,这会儿天际已经团簇起火烧云,及近黄昏,眼看着就要天黑。释迦没有多想,没等小老头追上来,就拐出了坊门。
距离公廨较近的都是城里比较有钱的人家吧,运气好还能讨上一顿好饭,听说这时代对于吃这件事情还是非常重视的。释迦心中禁不住窃喜。
但这种想法在看到那一墙黄泥的瞬间就消减下去,让释迦错觉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所有好的想法都是痴心妄想。
不知道公廨管不管晚饭,而他现在又没有可以供自己在这里用餐的代币。
而带他来这个地方的人也不知道到哪儿潇洒去了。
旁边酒肆也卖下酒小菜,炒花生的味道闻得释迦难耐饥饿,但又因为囊中羞涩,最后只能负气坐在酒肆门口看着来往的行人。
真惨,想回家。这会儿回去他还能赶上夜市买点卤肉回家吃。
想象被稚嫩的童声打断,一个不足三尺高的小孩子站在释迦身前,穿着一身粗布麻衣,语气却是十分坚定直白,“郎君也没有家吗?”
这话现在就像一把刀剌在释迦心上,让他吃痛捂住了胸口,“小孩儿真会说话。”
小孩儿把释迦身上的衣服扒拉开散在地上,还动手理了理,最后才一屁股墩儿垫着那片衣角坐下来。
“我也没有家,但是我有馒头,你要吃吗?”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颗已经冷掉的大白馒头,不由分说掰成两半,一半塞进自己嘴里,另一半大方递给了释迦。
那半颗馒头又冷又硬,却难得在夏日里没有馊掉。
不吃白不吃。释迦并没有太在意,用袖子擦了擦表面的灰尘,一边啃一边看向对面那方木门。
那里面就是他今晚想了解的那家人。
先前他敲过,主人家应该是出门了,没人应声。下一家要绕出坊去,看地图上的距离并不适合立刻去找,乱跑还不如在这儿守株待兔。
馒头很快啃完,释迦拍了拍手换了个姿势,回头却对上了小孩儿的大眼睛。
“郎君喜欢那家娘子吗?”
声音不大不小,还专门指了指两人身前的那扇门。
“什么喜不喜欢的,小孩子不懂就别瞎说。”释迦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自己头顶的幞头,“爷是当官的。”
“哦,那就好,这家娘子很奇怪的。”
这一说可就引起了释迦的注意力,他不就是要找奇怪的寡妇。
释迦追问:“哪里奇怪?”
小孩儿:“但是现在很晚了。”
小孩儿话还没说完,远处就听得一阵紧密的锣鼓声。
“坊门要关了,你带我去邸店吧,找到住的地方我慢慢同你讲。”孩子明显有些着急了,听到锣声就拉着释迦往最近的邸店走。
这种要求释迦实在是很难当下做决定,虽然承认自己有时候可能运气不好,但他也不是任谁都能骗到的怨种。快到邸店门口时,他单手把那身形瘦弱矮小的孩子拦腰抱起来,“住的地方我也有,不一定非得花钱住邸店。”
他可没钱养小孩。但是有人有钱。
带着孩子在坊门关闭前回到县廨,下人们大多都下班了,整个县廨中就只剩下卞天成一个人还在守着。
“媒官走得着急,某还以为今日不再回了所以就让下人们都回去休息了。”小老头看着释迦怀里的孩子,有些吃惊,“这孩子......”
“哦,应该是我的线人,你别管了,有饭吗?给这孩子来一点,我也饿了一天了。”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没底气,人回到熟悉的场所里才觉得后悔,他就应该先问清楚再带回来。这孩子看着就像个机灵的拖油瓶,后面还不知道会想什么办法坑自己。
但已经带回来了,又不得不负责了。
关不眴还没回来,释迦也只能自己使唤这个老头。
孩子第一次到县廨,眼睛里缀满好奇,却是一点也不害怕。
身上虽然穿得不太好,但也算是整齐。无家可归的身世和气质天然与释迦产生共鸣,让他很难抑制心里那股怜悯的情绪。
“你说那户人奇怪,怪在哪儿?”
“那位娘子白日里惯爱去白虎寺呢。”孩子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最后坐在了先前关不眴的那方矮案上。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廨内烛火闪烁,连带着那孩子眼底也燃起近乎金黄的光。
“白虎寺有什么奇怪的?”
“哪里不奇怪,白虎寺向来都是求姻缘的,那娘子早前就嫁过人了。”
所以说封建思想害死人,就连孩子都觉得,丈夫死了,女人就没有再追求恋爱的权利了。自以为思想先进前卫,释迦几乎想都没想就拉着孩子一通教育,“不管她是去寺中求什么,那都是她的自由,你我都没有资格对别人的选择指指点点。”
却没想到那孩子也是执拗,听不进去道理还嘴硬,“明日你去白虎寺看看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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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不眴带着吃食回来的时候释迦正在跟一个孩子置气,两个人背对着背,扬起的脑袋连角度都如出一辙。
中间卞主簿端着食盘站得端端正正,老头子年龄比那两人加起来还大,此刻竟然让关不徇看出点不知所措的意思。
这场面实在引人发笑,关不眴忍不住问“释媒官,你今年几岁?”
释迦回头看到关不眴就像是恶狼见到了羊群,张牙舞爪就扑了上去,“你让我好找啊!”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卞主簿手里那盘食物,“你看那玩意儿像人吃的东西吗?”
怕伤老人自尊声音刻意压下去,把人拉到门外才说,“你赶紧弄一点人吃的东西来,我快饿死了。”
好家伙,人还没进金殿呢,倒先享起殿里的臭脾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