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
老妇字正腔圆地发出生硬且古怪的笑声。
倚靠着冰墙枯坐的老妇身形没有动弹,没有恼怒或者别的情绪,她就像是早已在着数十年里磨灭了七情六欲,仿佛一直与江景鸢对话的都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老妇缓慢地张合着嘴巴,嘶哑、低沉的声音从中传出:
“我当然是人啊……”
她说:“我是……活人……”
被蓝光虚虚映亮侧边身子和脸颊的老妇人一顿一顿地转动脑袋,看着不远处的白衣少女,第一次嘴边露出一个笑,说:“鬼,不吃人,但人,是要吃饭的啊。”
江景鸢顿时感到毛骨悚然,嘴唇翕动,“所以……”
“所以……”老妇说出了她没有说完的话,“人只能吃鬼了。”
冰窖中黑漆漆的,无边寂静和巨大的惊恐如传说中颠覆天地的洪水一般,在顷刻间淹没江景鸢,江景鸢整个人僵住了,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妇是人,不会惧怕蓝光。
老妇吃了很多鬼,产生了异变,鬼当她是同族,不会攻击她。
江景鸢仿佛透过这简短两句话窥见了一个人数十年的黑暗时光。
“我很幸运,那时灯笼蓝火还很旺,我困在第一间冰窖里很长时间,后来用法器套住一只鬼,跟着鬼从空间裂缝里出来——这时我已经很饿了,储物袋里的丹药和食物都没有了,我就吃了那只我抓住的鬼……”
老妇嘶哑的声音打破死寂,接着详细回答起江景鸢的另一个问题:“我吃下后就发现我已经不需要蓝光了,但我还是拿走了灯笼。在黑暗中我的眼睛可以清晰地看到空间裂缝的位置了,我就来到了这里,被困在了这里。”
“我不知道待了多久,我试了很多方法,还是出不去。”
“我就回去把灯笼放回去了,每等灯笼火焰快要熄灭时就添油,希望进来的人可以来到这里……也许,他们会有出去的办法。”
说到这里,老妇又发出字正腔圆的“哈哈”声,没有回头,只是说:“你是第一个来到这里见我的。”
江景鸢又沉默了。
这间冰窖中寒气浓得泛起淡淡的雾气,寒冷的雾气弥漫,若隐若现地隔住江景鸢和老妇,一站一坐的两道身影朦朦胧胧,双方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动作,仿佛齐齐融进冰窖中,彻底变成两座精细到发丝细节的冰雕。
良久,面对冰墙站立的江景鸢忽然开口了:“之前的二十个人是分别在不同时间来到这里的吗?”
老妇古怪地笑起来,身形仍然一动不动,用着似乎有一丝高兴的语调说:
“不……是……呀……”
江景鸢动了,她提着灯笼转身,蓝光随着她的举动而大幅度地晃动起来,在冰墙上投下少女的影子。手持灯笼走到老妇面前,幽幽蓝光彻底照亮老妇皮肉松弛的脸,江景鸢看着面前的老妇,嗓音宁静,缓缓地问:
“长得像人又像老鼠,那么‘老鼠’到底长什么样呢?”
老妇低低地笑起来,没有说话。
江景鸢也没有指望得到回答,白衣少女的一双眼眸比四周粘稠的黑暗还要幽暗深邃,她静静地注视着面前连每一条皱纹都清晰可见的老妇,笃定地一字一顿地说:
“‘你’早就死了,自尽在黑暗里。”
“那么你——是谁?”
是的,这就是她方才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宗门历练都是组团,相互之间都有特殊的联络手段,历练途中会像花思渺那样“走散”的很少很少。
而这个时代无所属的散修也很稀少,哪怕是稀罕的修为高深的散修也鲜少有自傲自大到孤身一人来闯这极具神秘色彩的白昼山,大多都会组队,真的到有纠纷时再翻脸也不迟。
至于那些宗门掌门、长老级别的修士,或许会拒绝别人分一杯羹而独自闯荡白昼山——
但这种情况太少见了,江景鸢觉得不大可能这么凑巧,单单这一处诡异的冰窖中就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二十个单打独斗的人。
而二十人,正巧是大多宗门历练组团时会选择的一队的人数。
江景鸢垂眼看着老妇,面上无波无澜。
“哈,哈,哈,哈,哈……”
枯坐的老妇大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有一种诡异的非人感,字正腔圆的人语落在江景鸢的耳中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尖细、阴邪的仿佛老鼠发出的嘲笑声。
老妇笑得脸上的皮肉一鼓一鼓的,像是皮下的血肉在蠕动、变化,她那一张爬满皱纹的老年人脸好像十分缓慢又好像在顷刻间变成了一张巨大的老鼠脸……
人脸,老鼠脸,人脸,老鼠脸,人脸……
像是在变化、又好像始终保持不变的脸在狰狞地大笑,疯狂、腐朽、邪恶的,让所有见到这一幕的人都短暂地忘却了人面和鼠类头颅的不同。
老妇狂笑不停,江景鸢也没有出手攻击,一个疯狂一个平静,明明是两个完全完全相悖的景象,却硬生生地挤在一小片蓝光照耀的范围内,扭曲怪异又意外的和谐。
人的身躯上别扭地安置了一个硕大的灰色老鼠头的老妇停下了笑声,发出比之前更加嘶哑的声音,仿佛某种古老的阴邪的恶灵隔着久远的时光在声嘶力竭地呼唤:
“她叫林篱……”
她叫林篱,是一代天骄。
但她是一个很沉默木讷的人,是一个专注修炼的人,她不管是历练还是在宗门内都是独来独往,与同门并不亲近……
直到在几十年的某一天,她被分配到一个精锐小队来到白昼山历练。
这个小队是临时挑选出中高端的二十个弟子组成的,队内除了她以外的人相互之间多多少少都有一起同行历练过的经验。
虽说林篱是宗门指定的领队,但其实在下山后,领队就成了一个年纪稍长的师兄——林篱对此没有不满,也许是根本生不起别的情绪吧,毕竟她本就木讷,她觉得安安静静地跟着队伍走也很好。
小队的表面和谐是在进入这处冰窖的五天后被彻底打破的。
二十个人困在一间冰窖中,蓝光忽明忽灭,还有速度极快的滑不溜丢的人型鬼怪时不时的逗弄一般的侵扰——
临时组队的二十人相互之间其实没有多少信任,谁都不敢休息,谁都不相信同伴口中的“保护”,每个人都在害怕自己一松懈就被同伴丢出去挡刀……二十个人五天没有合眼,能用的符箓和丹药都用光了,他们终于还是不由地开始烦躁不安起来。
最可怕的是,又过了三天,他们的食物吃完了——到底是临时小队,谁也不服谁,再加上他们原本只是想着在白昼山外围历练一番,根本没有准备多少食物。
在有旁人的情况下,他们率先想到的并不是鬼怪——鬼怪对他们这些仙门弟子来说还是过分污秽和恶心了。
更何况,烦躁、痛苦、疲惫、不安……种种复杂的情绪让他们对待身边人生起了满满的恶意。
但是他们自认为到底还是有底线的,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们只准备杀一个——是林篱,这个在他们眼中不屑于他们为伍的傲慢又可恶的天才。
他们这么多人里三三两两都有认识的抱团的人,唯有林篱孤身一人。
他们不约而同地恶意满满地想,林篱不是被称颂为宗门希望吗?不是掌门指定的他们这一队的领队吗?
可是,这个天骄,这个领队为什么要将他们害到如此地步?
他们细数了这一路上林篱的玩忽职守,愈发对她憎恶起来。
于是,十九人在第十天对林篱进行围攻。
事实证明,林篱是绝对的天才,是天骄,假如她没有来到这处冰窖,她绝对会是宗门未来的中流砥柱——
这一场内讧停止于林篱一刀砍下第三个人的头颅。
活着的十七个人几乎是同时停手了,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和仙门子弟的骄傲拿出锅将肉煮熟了才囫囵吃了下去。
林篱也吃了,她真的太饿了——这也让其余十六个人更恨她了。
“她怎么这么残忍,杀了同门后还要吃掉尸体……”
“太可怕了这个人,以前在宗门里都不和大家亲近,不会就是想吃人吧?天呐,掌门是从哪里抓来的妖怪啊……没想到我们居然和这样一个怪物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出去后我一定要和大家一起去找掌门,这样一个怪物放在宗门里实在是太危险了,其他同门肯定也会很害怕的!”
“这人可真恶心,这可是自己的师兄弟啊,居然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杀了……啧啧,居然还吃了两碗。”
“看林篱吃得这么香,就跟吃什么山珍海味似的,她以前不会经常吃人吧?完了完了,方才打了一架,她肯定记恨我了,下一个杀的不会是我吧?”
惶恐的同时,他们又忍不住有些幸灾乐祸地想:
“这就是天才?天骄?吃人的天骄吗?”
“呵,结果不是还是和我们没什么不同吗?哦不,她可比我们邪恶多了,吃人都吃这么香!”
“掌门真是疯了,这样一个妖怪当成宝,还说什么未来要让林篱继承衣钵……哼,真该让掌门看看我们这么多人都被她给害成什么样!!就该让她给死去的同门偿命!”
林篱以一敌十打了一架,早已饿得两眼发直,此时正狼吞虎咽地吃着碗里的食物,脑子里空白一片,根本没有力气多想。但其余十六个人可是叫一个胆战心惊,一时间,他们不仅要抵挡黑暗时出现的鬼怪,还要防着林篱,人人自危。
于是,第二次围攻林篱是在三个人都吃完的时候开始了。
这一次,林篱再木讷也知道这些人不能留了,这些人只要活着,就会随时给她背后捅一刀!
林篱这次伤得很重,她挥着刀,心中却忍不住浮出一丝犹豫来:她是常年独来独往,也不喜欢与人亲近,但她不觉得自己可以忍受独自一人被无期限地困在这处冰窖中的孤独、寂寞和绝望。
林篱留下了一个实力不高不低的师弟。
这件事不能说她做错或者做对,因为这个师弟其实是生是死都没有能力对林篱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他对林篱来说,弱小但又不容易拖后腿。
这个师弟年纪很小,见到林篱不杀他,当即就哭着下跪磕头认错。林篱观察了很久,现在的这个人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在对付鬼怪时有意无意地让她去挡伤害,反而会努力配合她……
于是,林篱放心了。
她感觉轻松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