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下几日暴雨,莲花湖湖水暴涨,白晏风这座院子低,也遭了殃。
这不,清晨宝胜一推开门就跌进了水里。
眼看着莲花湖里养的大草鱼四处翻着肚子游着,就知道那些新种的草药也难逃一劫。
宝胜担忧水漫上来,当即把暗室里的江元清和白晏风叫出来收拾东西。
随后牵了叶竹筏,搬往高处的院子,还不忘抱几尾鱼走。
上了岸,宝胜回去拿剩下的东西,江元清搬着东西跟白晏风去新住处。
一路上碰上许多住莲花湖沿岸的师兄弟,也都在搬家呢,无一例外,手里拎着几尾鱼。
见了江元清都打招呼,白师兄长,白师弟短的。
江元清笑着回应,甚至还放下东西,抱了抱人家手里的奶娃娃,拿闲时雕的小兔子逗他,听他糯糯地叫师叔。
白晏风轻轻戳了戳江元清的腰,小声说:“你倒是适应这个壳子。”
江元清面不改色,抱够了就笑眯眯地把孩子递还给人家。
而后小声跟白晏风说:“不是你说的不要让人看出来的嘛。”
白晏风养魂的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其余醉心自己研究的同门只知他卧床养病。
白晏风抱着手把头扭朝一边:“阿小那种小屁孩,我可从来不会碰上一下。”
江元清把平日里宝胜戴着种药草帽扣在白晏风头上,回他:“那我这不是正好给你联络下叔侄感情嘛。”
白晏风把帽子扯正,说:“要你帮忙了,我们感情好得很。”
两人正斗着嘴,江元清就让人给狠狠拍了一下脑袋。
来人圆圆的眼,圆圆的脸,板着上衣,一身壮硕的腱子肉,看起来是个直来直去的。
出门前白晏风给江元清介绍师兄弟时,着重强调了这个缺了根弦的师兄,名叫王远,白晏风一向见了他就绕道。
“白师弟,好容易醒了,还在捣鼓你那个歪门邪道吗?”
王远才说着,就毫不客气的拎起一旁白晏风的木头胳膊提溜了两下,白晏风不耐烦地将他一把甩开。
王远摸摸被甩疼的手背,有些惊讶道:“啊,已经上了药啊,怎么还如此简陋,口歪眼斜的残次品要了做甚。”
江元清按住要暴走的白晏风,好脾气地给王远解释。
“从前练手用的,今天搬家,从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紫檀重得很,丢了又可惜,干脆让他自己走过来了。”
这王师兄心眼不坏,就是说话不怎么中听。
王远摸了摸江元清的脑袋好意提醒他:
“你最好还是小心点,让师父见了,打你一顿事小,给老头气出病来,再拉几个师兄弟去考核可就不太好了。”
王远想起那犟老头躺在床上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就头疼。
老头子自己年轻的时候喜欢乱捣鼓,沾了一身的毒,活到现在只能说是个奇迹了,脉象乱得跟个废人一样,难搞得很。
江元清才不管王远说什么,统统都给他应下来。
王远越看他越觉得他师弟这两年在床上躺的人都变了样,乖巧了不少,走前还给了江元清一个小瓷瓶,提醒他省着点用。
身旁的白晏风双眼都快瞪出来了,那可是大还丹,王远师兄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江元清问他,他好不容易才开口说了是跟阎王爷抢命的好东西。
“你这些师兄弟都挺慷慨的。”
江元清把瓶子收好,又拍了拍,正好日后可以在外头用。
白晏风听江元清这话不乐意了:“你什么意思,我不慷慨?我身体都给你了!”
白晏风嗓门该大的时候不大,不该大的时候,譬如现在,吼得江元清这个体面人都不体面了。
江元清丢不起这个人,赶忙拉住白晏风小声说:“慷慨慷慨,你最慷慨。”
“哟,白师兄什么时候教出个这样好的木偶来了。”
过路的师兄弟看着这木偶的泼辣劲,顺口打趣他们几句,然后就假装很着急,匆忙地推着小板车走了。
江元清不难看出白晏风在药王谷众人眼里是个什么样子了。
白晏风又不好真追上揍他们几下泄愤,只一个人生闷气。
江元清只庆幸,不管白晏清干什么,丢的都是他自己的脸。
生闷气的结果是江元清被找茬:“你说你好歹是个世子,又是王妃的,怎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白晏风看江元清一路上满脸的好颜色,收到样东西也能开心个好半天,只想等自己好了,做些比师兄还好的药出来。
白晏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折腾的什么,一月搬两次家,今天还遭这种大难。
早知道就让江元清搬来找他了,反正他早搬晚搬都得搬。
江元清没额外说些什么,只是坦然道:“药王谷都多少年没和那些王侯将相有过联系了,里头的东西,我可从没见过。”
白晏风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弯弯绕绕的人,或者就是直来直去的人。
两个师兄各占一样,然而江元清不简单,把两样都给占齐了。
刚到新住处,白晏风就让谷主给叫走了,江元清和后面回来的宝胜留着搬行李。
江元清搬完东西倚着门喝水,装作不经意的问宝胜:
“宝胜,莲花湖经常这样漫水吗?”
“怎么可能,从来没有过,就是今年天气坏。”
宝胜正拿个鸡毛掸子给空置的厢房掸着灰。
江元清有意无意地提起秋收相关事宜。
“这样下大雨,想必麦子也收成不好,这段时间谷子也正结穗,又是个灾年了。”
宝胜把鸡毛掸子伸出窗去,用力敲几下,顿时细小的灰尘因为光而有了形状。
“没想到像江公子这样的人,也会考虑这些。”
江元清怔了怔道:“灾年易生乱子,从前我父在的时候常平乱出征。”
宝胜扯下挡灰的面巾,喘了口气道:
“说起来,将军从前还去过我老家呢,就是那年我跟父母走散了,将军把我托付给了老谷主。”
江元清没想到父亲竟然会与药王谷谷主相识。
宝胜停下手里的动作,像是在回忆,直愣愣地看着窗外。
江元清不常随父亲远行,但有十几年前有那么一次令他印象十分深刻,于是开口问宝胜:
“你老家莫非是肆南?”
宝胜转身看江元清,有些惊讶。
“你怎会知晓?”
“那年我父带着我母和我一同前去赈灾平乱,当时我七岁,后来肆南起了瘟疫,我发了高烧,差点就留在那里了。”
宝胜听着江元清这话,一时忘了镇南王府上下几百口人都是因为他而丧了命。
等宝胜意识到这一点,当下便冷了场。
看着宝胜那圆溜溜的眼里不带掩饰的失望,江元清第一次起了想解释的心。
他从小就自视甚高,从来认为清者自清,不在意他人口舌。
可他不解释的后果是什么?
是遭到千万人的口诛笔伐。
人们不敢去指责上位者,若不是上位者的猜忌,担忧镇南王功高震主,也不会令他家遭此劫难。
现在脏水已经泼得够多了,任他再如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江元清正失神,却听宝胜问他:
“江公子,将军攘内安外,心系百姓,您又入围殿试三甲,夺得探花之名,分明是大好的前程,为何又要因私情而背负骂名,到头来落得个声名狼藉。”
宝胜定定地看着江元清,漆黑的眸子里满是不解。
“……”
见宝胜如此崇敬自己的父亲,江元清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说不定他可以相信这些人,相信他们会为了一群已死之人去对抗无上的皇权。
但终了他只是低下头,轻轻说着:
“宝胜,有些时候,不仅耳听为虚,眼见也为虚。”
“然而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足以令我打破这些虚假的东西了。”
江元清这话可真可假,要是能顺利摆脱药王谷自然也就有机会。
所以江元清并不觉得他诓骗了宝胜。
“都不曾开始,就已经打上退堂鼓了,好一个举世无双江元清,好一个风流俊秀探花郎。”
听到那滑稽的声线,江元清回过头,看到白晏风抱着个木匣子冷冷地看着他。
白晏风是在宝胜问江元清时回来的,一直等到江元清开口,不想却从江元清嘴里听到了这些丧气话来。
这比他听闻江元清嫁入九王府时还要生气。
听了白晏风这阵嘲讽,江元清反而弯了弯眉眼道:“谢白公子夸奖。”
江元清达到了目的,让药王谷的人看到他颓然软弱的样子,这样就不会有人怀疑他会阳奉阴违了。
待日后出了药王谷,控制住白晏风,就能慢慢为镇南王府平冤,向那群人报这血海深仇。
可是在这一刻江元清觉得自己好像没有那么开心。
白晏风放下木匣子,摘下草帽,走到江元清面前,为他理了理衣领。
他平静的说:“没想到将军竟生了个你这样的怂蛋,那个破匣子是师父让我交给你的,自己看去吧。”
白晏风扯出江元清袖口里的丝绢擦擦手,顺带塞回江元清胸前,拍拍手往里间去了。
宝胜同时端着盆擦洗灰尘的水也走了。
江元清感觉自己像是凭空被白晏风狠狠地扇了个大耳光子。
江元清走到门口,盯着那木匣子看了许久,终于还是抱着木匣子坐到台阶上,把那沉甸甸的东西打开。
白色的绢麻叠成一个整齐的方块,透出些红褐色的血迹来,绢麻旁放着一块温润的麒麟佩,是镇南王府家徽。
江元清颤抖着手捧起那方绢麻。
吾儿清规亲启:
吾儿清规,见字如面。
原谅为父不能笔墨述之,为父,你母,胞弟胞妹,上下仆从皆知王府此劫非你所为。
走前虽打算遣散家仆,禁军却已冲破家门。
清规你才气傍身,却受为父牵连,只望你莫要纠结一时的离别,尽你所能,安稳渡过半生才是正途。
吾儿勿念。
后续的字深深浅浅,断断续续,江元清已经有些看不明白了,只是一个劲的抹着脸上那些莫名的水渍。
他宁愿他们对他怀着恨,也不愿他们竟是怀着这样的担忧而离去的。
江元清只觉得天旋地转,在失去意识的一瞬间,一双坚硬的手稳稳托住了他。
白晏风一言不发地抱起江元清,让宝胜去喊杨汀师兄,而后轻手轻脚地把江元清放在榻上,扯了好几下才把他手中的绢麻拿出来,随后小心翼翼地收进木匣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