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琼将身体蜷缩成虾状,等到从后心到胸膛灼烧的痛感过去。
竹帘晃动,梳着垂髻的丫鬟将汤药放在罗汉榻上的漆案上,伸手扶她,卫琼顺势起身,端起汤药一饮而尽。
接过丫鬟递上的绣帕,揩拭脖颈上的冷汗。
室内只燃着两盏烛灯,菱花窗外月色皎洁,她下榻走到圆桌前,拿起龙眼蜜饯吃了一颗,又吃了块木犀糕,这才端起竹节杯里始终温热的茶。
“女郎,这会才过寅时,侍医辰时才来请脉,女郎再睡会。”
痛醒之后不想再睡。
卫琼端着茶走到窗边,推开窗扇,示意丫鬟无需再点灯,稍稍偏头,目之所及的山庄庭院高阔疏朗,屋宇犹如苍鹰展翅像两侧延伸,月色下,尤为空旷威严。
一队整齐划一的木棍人由远及近,走近了才看清,是巡营换班的兵士。
山庄传来营号。
随之而来的是兵士出操训练的声音。
这座山庄是一座军营。
卫琼回头,嘴角含笑,目光柔和,“珊瑚,今日早膳准了什么?”
“女郎受伤,侍医留了药膳食谱,奴婢这就去吩咐。”
卫琼点头,又两个丫鬟掀帘进屋,服侍她更衣梳妆。
穿碧色衣服的丫鬟叫绿袖,穿绯色衣服的丫鬟叫红麝,还有一个丫鬟,总喜欢在绣鞋上绣丁香花,名唤丁香。
四个丫鬟,四种颜色。
卫琼看着镜中简单高马尾装束,还没丫鬟的发髻复杂,于是用饱含羡慕的眼神看着她们的发型,再委婉暗示,能不能给她梳个漂亮的闺阁女子发型。
绿袖眼神惊恐,拿着篦子的手有些发颤。
正当卫琼猜测是不是说错话时,珊瑚打帘进屋,接过篦子,吩咐绿袖去拿婴戏图妆奁盒,差红麝去厨房盯着药膳。
卫琼对珊瑚很满意,放心让她梳头。
绿袖与红麝穿过抄手游廊,绿袖急急拉住红麝,一连追问。
“女郎她,很奇怪是不是?是不是?”
“莫要胡说。”
绿袖极快摇头,泪珠从眼眶甩出。
“不是的,女郎在十二营从不梳女子发髻,不用首饰,还有,红麝姐姐,你何曾听说过女郎亲自过问过吃食?。”
红麝默然。
“上次府里新来的婢女不懂规矩,想讨好女郎,自作主张带了头面首饰来十二营,结果呢。”
红麝用力掐着绿袖,示意她小声点,“我要去盯着药膳,女郎受伤的事情且不可外传,你知道规矩。”
绿袖抹眼泪,“女郎自从受伤,仿佛变了个人,奴婢进府八年,在女郎身边两年,从未见过女郎笑过,可这几日,…没道理受了重伤反倒高兴的,我害怕……”
“怕什么,女郎何曾真的苛待过下人,”红麝细声安慰,“我们只要忠心耿耿,听从吩咐便是,莫要多想。”
卫琼看着铜镜里的双螺髻,配上婴戏图妆奁盒里拿出的首饰,两边螺髻上簪着海棠钿,珊瑚又挑了对倒挂盏玉饰耳坠,衬的整张脸清丽娇俏。
绿袖胆虽小,却细心,取妆奁时,按着式样拿了套蜜合色海棠纹长裙,配水白纱裙给卫琼换上。
要不哪能梳双螺髻,戴头饰,却穿劲装的。
卫琼很满意这身行头,腕上的手钏在白皮的映衬下莹如弦月,就是这手……一开始还以为是干粗活的手。
手上的茧分布在虎口及拇指肌腱部位,这是常年握刀柄所致。
半月前,卫琼痛醒就在这了。
开始完全不能动弹,整个人处于半昏迷状态,只感觉有人喂汤药,求生欲驱使她下意识吞咽。
迷迷糊糊中听到士兵操练的声音,她就以为自己穿成另一个版本的‘花木兰’。
随即否定,‘花木兰’一把脉就会被发现,所以她有可能穿成男人。
稍微能动弹时,就否定了这一猜想。
侍医随唤随到,丫鬟服侍周到仔细,所有人对她受伤一事异常紧张,卫琼眯着眼睛猜测,她有可能穿成某个大将军的家眷。
但是这期间并没有男子来探望她。
卫琼听了几日丫鬟仆妇闲话,从她们的话里得出,这座军营名为‘十二营’,编制属于卫家部曲,所以安置在山庄,由她掌管。
此次来的目的是为遴选随后出征的将官,在比武考校过程中,不幸后心中掌,从比武台上摔下去。
原主就是这么死的。
卫琼高兴,是因为穿过来就受了重伤,要不就得去比武、考校出征将官。
这她哪会。
安抚部曲,训练士兵,笼络家眷,哪怕是准备辎重军械粮草,这些她都可以硬着头皮上,但挑选即将出征的将官,绝对不行。
卫琼不知道如今外面的局面,出征打哪里。
但从古至今,兵事,凶事,带兵的将官若出错,有可能会改变整个战况,死的就不是一两个人那么简单。
所以她不能去挑选,不能简单的让他们通过比武,考校兵法来做判断。
不知道具体战事,不知道统领全军的人是谁,不知道出征兵的情况,无法考虑全局,如何挑选将官。
更何况,卫琼压根不打算做这些事。
半月以来,丫鬟仆妇说的话里推断出她穿到武将人家,而且地位不低,要不然不会有部曲。
上辈子搞事业把自己卷死,就是为了早点退休躺平。
如今既然落在了‘罗马’,两辈子的梦想得以实现,自然躺平当咸鱼。
是以,她每日关心吃食。
这两日能下榻,看着木架上挂的几套利落的劲装,正犹豫如何开口换衣服,绿袖就拿来了衣裙。
晨雾在营中训练的号子声中散去,卫琼听着按部就班的操练声,吃着早膳。
药膳是一道粥,粳米煮烂,加了杏子肉、蜂蜜,滋润肺腑,对她的伤正好,另配了酥糕、胡麻饼,及甜枣蜜饯。
刚来喝药嘴里发苦的紧,她迷糊中要蜜饯,丫鬟好一阵才送来,之后每日都准备。
想来原主不爱吃甜食。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红麝打帘,穿着绣了一簇丁香花的丫鬟进屋,气息不稳道:“女郎不好了,王公子、萧公子、袁公子、九公子他们打起来了。”
汤匙里杏肉嫩如雪糕,卫琼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抬眸瞧了眼脸蛋红扑扑的丁香,眼尾环了一圈。
心想,几个大头兵为何称‘公子’。
再者,这里是军营,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打架就打架,那么大惊小怪干什么。
见她用完早膳,珊瑚奉茶。
卫琼睇了眼珊瑚,这四个丫鬟里就属她最稳重,见她也着急,卫琼只好问他们因何事打架,若无大事,就让营中管事去处理。
“女郎还是亲自去看看罢,袁公子是右中郎将的儿子,萧公子是萧侯的幼子,宠爱异常,王公子更是王州牧的嫡长孙,出了事不好交代。”
什么什么?
卫琼凝眉,侯爷州牧中郎将的儿子孙子们在卫家的部曲里当大头兵?
卫家究竟是什么身份,卫琼又是什么身份,难道是一方军侯?
穿到有钱有势的人家也好,自己当大官更好。
可她不想带兵,不想去打仗。
四个丫鬟见卫琼脸色阴晴不定,当下大气也不敢出,卫琼停止胡乱猜测,“去看看罢。”
珊瑚立刻拿了帷帽给她罩上,卫琼给她一个赞许的眼神。
穿来半个月,第一次出门,还是在军营里,有个帷帽遮着,怯意稍减。
没有穿到后宫里争宠,也没有穿到内宅后院里妻妾斗法,那怕是穿去农户家种田经商发家致富也好。
偏偏穿到军营,关键是地位还不低,她都不知如何是好。
以卫琼住的主居室为中心,半径五十米内的房舍没有住人,一路过去,并未看到闲逛之人。
房舍整齐排列,屋前木人桩、沙袋、刀枪剑戟……再往前,有池塘,从形状看,当初设计之人应该是个志趣清淡高远的雅士。
现在,池塘里养了肥美的鱼类。
一路走来,卫琼确定,这里不是正规军营,的的确确是由山庄改建。
经过火头营房时,看到一些壮硕的妇人推着双轮板车搬卸蔬果,远远看到她时,微微俯身行礼,然后各自忙碌。
卫琼喜欢这样的规矩。
丁香说几人打架是为了抢一坛酒。
毕竟他们身份不低,这里也不是正规军营,并未禁酒,还允许这些个公子哥带仆从服侍。
虽然卫琼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当大头兵。
约莫一炷香的路程,呼呵推搡助威呐喊声渐渐清晰,卫琼脚步微微凝滞,转眼就看到泾渭分明的两撮人在打群架。
三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与一个青袍少年扭打在一起,这一撮很明亮。
六七个仆从在痛扁一个仆从,这一撮打的无所顾忌。
地上零落的碎瓷器飘着酒香,还真是在抢酒。
喜欢喝酒去酒肆呀!
打架推搡声中夹杂着辱骂:“你不过是个下贱胚子生的贱种,没有人承认你的身份,谁知道你是哪个腌臜货生的孽种。”
青袍少年突然抱住辱骂他的人,猛地撞向摆满酒坛的板车,瞬间掀翻的板车上酒坛,瓷器碎了一半,两人被酒浇了个透心凉。
吱哇乱叫声与瓷器声交叠在一起。
另外两个华服公子忙去拉同伴,同时还不忘继续用更污秽的言语辱骂青袍少年。
“果然是贱人生的贱种。”
“你娘就是个……啊!”华服少年捂着脸应声倒地,青袍少年犹如被发狂的幼兽,抓着破瓷器还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