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视线过于明目张胆,他们没怎么费工夫,就发现了我的目标。
“拿过来看看。”
发起人示意踩中娃娃的男孩,将它递给自己。
闻言,那个人马上挪开了脚,弯下腰,将娃娃拾了起来,送到对方的手中。
我立即胆战心惊地看向他。
只见他捏着我的娃娃,眼中写满了明晃晃的嫌弃。
“什么玩意儿?”他将那个娃娃,从头到脚扫了一眼,然后,他狐疑地看向我,“这是你的东西?”
“……是。”
我压下心中的紧张,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道。
“女生爱玩的娃娃?”他鄙夷地啐了一口,“娘们儿唧唧的,怪不得整天畏畏缩缩,原来是个二刈子。”
我垂着头,没说话,似乎默认了他的说法。
他觉得没趣,正准备将娃娃抛回去,我却猛地蹬腿,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兔子,努力摆脱起了颈后的束缚。
拽着我的大高个,因为方才的安静,已经放松了警惕,被我骤然发难,他竟然一个没抓稳,真的让我落回了地面上。
我立马抢过发起人手中的娃娃,咬牙忍住身体的痛楚,玩儿命似的往门口跑,打算直接遁逃。
计划推进得比想象中顺利,仅仅用了几秒的时间,我就到达了门口。
希望的曙光,已经近在眼前。
我扬起嘴角,握住门把,使劲儿往右侧一旋。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哒”,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打不开。
“没想到,这小子还敢跟我们来阴的。”
一道男性的嗓音,不慌不忙地在我的身后响起。
同班三年,我至少能够分辨出,这道嗓音源自我们班级的生活委员。
当然,他也是发起人的“狐朋狗友”之一。
我缓慢地转过身,看见他用食指,勾着一把铁制的钥匙。
察觉到我的视线,他晃动食指,让钥匙轻盈地转起圈来,像是胜利者,对着失败者,耀武扬威地卖弄着他的战利品。
“还是你机灵。”发起人拍了拍生活委员的肩膀,“我看他土里土气的,还以为他没什么心机。”
“老大,你就是太善良了。”生活委员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言语间却全是阿谀,“我也就这点发挥的地方了。”
兴许是刚才那一踹的后劲,眼前的画面,让我的胃部,迅速蠕动了起来,
我再也忍受不住,哆嗦着弯下了身子,“哗”地一下吐了出来。
见状,原本已经走到我身边的人群,立马退了开来。
“妈的!真恶心!”发起人怒骂道,“这个又脏又臭的矮冬瓜!”
其余人纷纷捏着鼻子点了点头。
我虽然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却已经没有力气反驳了。
我吐了个够本,直到胃里变得干干净净,胆汁泛上我的喉咙。
苦涩感强势地冲击着我的各项感官,眼泪不受控制地从我的眼眶中喷涌而出,一直流淌到了我的颈间。
很快,我就哭得涕泗横流。
我发誓,我不是因为委屈而落泪,而是生理性的泪水,被胆汁刺激得冒个不停——
最起码,一开始的时候,符合这个状况。
“你们看!”高个子指着形容狼狈的我,哈哈大笑道,“他竟然哭了!”
“……差不多就行了。”一直没开口的某位,适时地提醒道,“下周就考试了,别弄得太过分,省得影响我们。”
“也对。”
发起人点了点头,却依然觉得不够尽兴。
思考片刻,他转了转眼珠,望见被我紧紧地搂在怀中,护得严严实实的娃娃,他瞬间就有了主意。
“把他手里的破烂拿过来。”
他本想自己动手,但地面上的秽物,直接让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我来!”
因为没能钳制住我,险些让我逃脱的高个子,自告奋勇地说道。
他大步走到我的身边,神情略带些兴奋,似乎欺负弱小的行为,能够让他得到巨大的满足。
即使我勉强做出了抵抗,但我本就因为呕吐,耗尽了全身的力量,再加上那狠狠的一踹,我压根儿没有还手的余地。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好不容易取回的娃娃,再度落入了他人之手。
“老大。”
高个子将娃娃双手奉上。
“做得不错。”
发起人夸赞了一句。
按照他的计划,他打算将娃娃扔进呕吐物里,然后,再将这个臭小子的脸,毫不留情地掼进去。
可是,他刚刚抬起手,就捕捉到了我眼神中的忿恨。
“怎么,不服气?”
他沉下了脸。
我冷冷地偏过头,用行动拒绝了回答他的提问。
见状,他不怒反笑。
眨眼间,他就再度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出于对这个娃娃的嫌弃,他一直用两根手指,捏着娃娃顶部的一角。
现在,他直接将双手,放在了娃娃的两头。
我的心中顿时漫上了足以将我吞没的恐慌。
顶着我惊惧的目光,他“嘿嘿”一笑,窗外落日的余辉,投射到少年仍然带着青涩的脸孔上,居然隐隐地浮现出了恶魔的斑影。
他猛地一个发力——
一直微笑凝视着我的娃娃,发出犹如悲泣的“刺啦”声。
只用了不到一秒的时间,娃娃就断成了两半,夹杂在其中的棉布,像是下雪般,轻飘飘地落在了地面上。
“不!”
我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
似乎被我的痛苦取悦,他愈发兴致勃勃了起来,连着扯了好几下,直到娃娃彻底变得面目全非,半点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他才终于停止了动作。
望着手中零散的破布,以及我呆滞的神情,他满意至极。
他不再嫌弃地上的秽物,一步步地走到我的身边,将手中残留的布料,一股脑地砸在我的脸上。
“毕业快乐。”
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徒然地抓着那些布料,将它们死死地攥在掌心中,如同攥着我最后的珍宝。
绝望间,我像一个倒在沙漠中的旅人,下意识地看向任何可能出现水源的地方。
我现在亟需一些温暖的东西,帮助我拼凑岌岌可危的理智。
我的视线毫无意外地停留在了女孩的座位上。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就是对方已经离开,没有目睹我的不堪。
“我发现,这小子,总是往那个方向望。”生活委员再度开口说道。
“你没事观察他干嘛?”高个子故意做出大惊小怪的模样,“不能因为他又矮又瘦,你就把他当成女的吧?”
“我呸!”生活委员抬起手肘,狠狠地撞了高个子一下,“老子的座位离他近,不想看也得看!”
“行行行。”高个子揉了揉肚子,不满地嘟囔道。
“我就是觉得奇怪,那个位子。”他努了努嘴,示意大家看向我目光汇聚的终点——
“一个人都没有,他究竟在看些什么?”
他的话音刚落,我就“唰”地瞪圆了眼睛,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什么叫……一个人都没有?
明明几分钟前,女孩还坐在那个位置上,悠然地望着窗外。
他难道是瞎子吗?
我用希冀的目光,望向其他人,希望听到他们的反驳。
然而,我注定要失望了。
“是啊。”高个子点了点头,“他不会以为,除了他以外,还有其他人,会坐到那种位子上吧?”
“或许,他能看到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另一位男生,刻意压低了声音,营造出恐怖的氛围,“比如……女鬼。”
“滚!”“去死!”“闭嘴!”
此起彼伏的叱骂声响起。
明明彼此间的距离极近,这些杂乱的声音,却像午夜从门前掠过的汽车鸣笛,渐渐从我的耳中淡去。
我维持着那副呆滞的模样,大脑却飞速地闪过了几个片段——
明明与我同窗了整整一年,我却一次都没有听见,老师喊她的名字。
无论我几点到达教室,她总是坐在那里,仿佛从未离开过。
不管是上课还是下课,她一直凝视着窗外,不发一语。
她唯二的两次神情上的变化,都是为了与我互动。
每当我失意的时候,只要望着她,就能给予我安慰。
她出现的时间点,恰好是我沉迷动画和漫画的开始。
甚至今天的这场灾难,作为同样穿着校服的人,不论是老师,还是眼前的这些人,都像没有见过她一样,只字不提她的顺从或叛逆……
我终于恍然大悟。
女孩压根儿不存在于现实,她是我在备受欺凌之后,受到动画和漫画的启发,臆造出来的虚拟人物。
她是我绝望境遇中的一缕光,却也只是一缕光,随时都会从指缝中溜走。
她不能为我,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因此,从幻想中清醒过来的我,只能依靠自己。
我用麻木的目光,静静地扫向地面。
抽屉里的东西,除了一些书籍,以及已经破碎成烂布的娃娃,还有我用来制作娃娃的工具。
为了不让奶奶发现我的异常,我将这些工具,一齐带到了学校。
最显眼的东西,莫过于滚落到我脚边的折叠小刀。
因为几经翻腾,刀刃已经从外部包裹的塑料中,完整地掉了出来,锋利的刀光,映照在我的瞳孔中,似乎在暗示着我什么。
我被疼痛击中的身体,突然奇迹般地停止了战栗。
我最后看了一眼,“女孩”空荡的座位,趁着那几个人,正在相互打趣,我不动声色地拾起了脚边的工具。
……
等我恢复意识的时候,现场已经只剩下肆意流淌的红色和震耳欲聋的尖叫。
地上的脏污,早已被血液涂抹。
我觉得很烦躁,也觉得很疲惫。
我扔下已经卷了刃的工具,缓慢地走向“女孩”的座位,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
我学着记忆中“女孩”的样子,稍微侧过头,看向窗外的风景。
正值日暮西山,残阳将我的脸,渲染得愈发模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边。
我噙着一抹笑,阖上双眼,静静地感受着最后的惬意。
……
我被送进了少管所,但我并不后悔。
我听说,那场“起义”的发起人,伤得最重,需要取走一颗肾脏;高个子也毫不逊色,缝合了四十多针,需要在床上修养一整年。
至于其他的人,我实在无暇兼顾,只能在动手的时候,确保他们的右手,或多或少地受到了伤害。
毕竟,还有一周的时间中考,像他们这种品性的人,实在不应该参加如此神圣的考试。
我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当然,我相信,即使没有我的拦阻,按照他们的水平,高中对他们来说,也只是遥不可及的梦。
唯一可惜的点,就是我也没办法参加这场考试了。
本来,对于镇上那所最好的高中,我已经志在必得。
我遗憾地叹了口气。
少管所中的生活,实在乏善可陈,虽然也会有一些基础的教育,但比起学校里的教授,程度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尤其像我这种优等生,就算将这些课程,翘得一节不剩,年末的考试,也可以闭着眼睛通过。
看来,我的教育水平,注定只能停滞在初中了。
我艰难地吞咽着口中的饭菜,目光平静地想道。
四年的光阴,就这样在煎熬和无聊中,交替而过。
我离开少管所的时候,正好十八岁。
假如我像奶奶期盼的那样,一路读到了大学,现在应该正好临近入学。
奶奶……
望着湛蓝无垢的天空,许久没有踏出方寸之地的我,只觉得分外刺眼。
科技日新月异,四年的时间,足以让一座不那么落后的小镇,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想要循着记忆中的布局,一路摸索着,直接回到家里,却屡屡碰壁。
无奈之下,我只能放弃这个想法,转而按照地理的方位,磕磕绊绊地走向了终点。
在用了将近三个小时之后,我终于抵达了那幢熟悉的建筑。
……太好了。
我一边气喘吁吁地望着这幢建筑,一边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除了墙体经过新一轮的粉刷,眼前这栋四层的小楼,基本没有太大的变化。
地下室当然也没有消失。
近乡情怯,是个人就无法避免,但对奶奶的思念,远远地盖过了这些杂乱的情绪。
我迫不及待地冲下楼,敲响那扇门。
门体的颜色,似乎比之前更深了些,但我毫不在意,不论这里变成什么样,重点永远是里面的人。
我敲了三下之后,静静地等待了几秒,却没人给我开门。
我皱起眉头,加大了力度,又敲了两下,然后,我将耳朵紧紧地贴在门板上,聆听内部的动静。
结果依旧是毫无动静。
没人在?
难道奶奶又出去捡垃圾了?
我暗自点了点头,认为这个猜测的可能性极大。
于是,我走了出去,蹲在大门边,安静地等待奶奶回家。
然而,还没等回奶奶,我就等到了之前的房东。
他是一楼的住户,地下室同样属于他。
虽然按照相关的规定,地下室不能住人,但他为了获利,还是偷偷地将地下室,租给了奶奶。
当然,价格相当的优惠,这也是奶奶选择这里的根本原因。
他拎着几袋菜,似乎刚刚采购归来,路过我身边的时候,他稍微停顿了一下。
从他的神情来看,他大概没有认出我,只是单纯在奇怪,为什么这里会蹲着一个陌生人。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主动找对方搭话。
“那个……王先生。”幸好,我还记得他的姓氏,“我是之前租住地下室的租客,因为有些事,离开了几年,我想请问一下,您知不知道,我的奶奶还住在这里吗?”
闻言,他才露出恍然的表情。
“原来是你,我说怎么有点儿面熟。”
他尴尬地笑了笑。
“哈哈,四年的时间,我也长大了不少。”我摸了摸后脑,见他不再开口,忍不住提醒道,“……我的奶奶?”
他的神色瞬间变得为难了起来。
少顷,他张了张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似乎在酝酿合适的措词。
我立即有了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