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夫人。”
少司君欺身,凌冽的气息沉沉压下来,男人掐着阿蛮的下颚强迫他抬起头,被迫四目相对的时候,阿蛮清晰地看到了少司君眼底阴郁的恶意。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陌生疏离底下的兴味,不管他们曾经有过什么过去,现在眼前的这位楚王殿下,的的确确是不记得了。
“你走神了。”
在那短暂又漫长的几个月相处里,阿蛮多少摸清楚了少司君的脾气。
这人脸上总是挂着笑。
他笑起来也好看,那会有几分柔软的少年气,软化了过于锋锐的眉眼。有时也会黏腻腻地撒娇,就像是一只慵懒漂亮的兽,乖巧地露出自己的肚皮。
那时候,阿蛮总觉得他需要保护,心中也有几分呵护的心思。
只是现在来看,恐怕过往的记忆,全都是是假象,甚至算不上伪装,只是独属于少司君天然的能力。他是爱笑,可在顷刻间,笑意也能幡然变作凶残的恶劣,毫不留情地击溃松懈的猎物。
“……我担心自己的命,害怕前途不明。”阿蛮咽下满腹心思,看似平静地说,“所以,大王刚才问我,就算明知你冒昧之举我该怎么做……自然是什么都不做。”
他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
“这样,起码能保住自己的命。”
听了阿蛮的话,少司君扬眉,倒也没有不高兴。
相比较能言善辩,少司君意外地更喜欢听真话。听了真话后会怎么样不好说,可总比假话来得安全。
等车厢内重归安静,阿蛮才在心里叹了口气,别说少司君出了意外失忆了,就算他真的恢复了……阿蛮都能感觉到那种荒谬的苦涩蔓延上来。
要是少司君知道他的身份,怕是第一时间就要砍了他的脑袋。
毕竟,他们之间,还有生死大仇。
一年前,有件轰动朝廷的大事。
当时正是太后的六十大寿,各路皇亲国戚自然要赶来贺寿,寿宴散后,楚王在回封地的路上遭遇刺杀。
而当时的阿蛮,正正也领命赶往兰南道,参与截杀楚王一事。
混乱中,谁也没发现楚王去了哪里,也没人寻得到他的下落。截杀一事自是失败,楼主暴怒,将任务失败的怒火宣泄在当时参与的死士身上,阿蛮也在其中,生生领了百鞭,重伤险死。
后来还没养好伤,上头就派发了新的任务。这才有在宁兰郡遇到少司君一事。
少司君,是楚王。
楚王,是楼主的眼中钉。
而阿蛮还参与过截杀一事。
一瞬间,阿蛮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觉得自己性命堪忧。
他这身份,可万不能被揭穿!
…
临近黄昏,这队车马终于停了下来。
有人在外面轻声唤着:“大王,到王府了。”
阿蛮跟着睁开眼,他刚才一路上不敢放松,现下听着外头的话,这才看向少司君。
却见他正以拳头抵着额角,苍白的额头布满细细密密的薄汗,好似正在隐忍着痛苦。
阿蛮一惊,下意识越过去想要细看。
只还没抬手就想起他们现下的身份,动作就停在半空。
然这细微的动静已经惊起了少司君的注意,他猛地睁开眼眸,冰冷地看着阿蛮。那一闪而过的杀气,让人寒毛耸立。
“……大王身体不舒服?”
顶着巨大的压力,阿蛮还是把这句话问出来。
他的声音虽然很轻,不过窗外的人看起来也是个耳聪目明的,当即就低低唤了声,“大王?”
少司君闭上眼,隐忍地吐了口气。
阿蛮敏锐地注意到,原本作为倚靠的扶手已经被生生捏碎,发出尖锐的嘎吱声。
少司君霍然起身,拉着阿蛮大步往外走,阿蛮连忙放松自己紧绷起来的肌肉跌跌撞撞跟着他往外去,两人一起下了马车后,站在前头的少司君冷眼扫向边上一个太监打扮的男人。
“屠劲松,找一处地方安置她。”
少司君丢下这么句话,就带着人扬长而去,徒留阿蛮站在这偌大的王府门口。
这看起来是有几分凄凉,可对阿蛮来说,却是万幸。
离了少司君这么个威胁满满的人,起码不需要时时刻刻都戒备着。
名为屠劲松的太监带着几个人笑着迎上来,欠身说:“苏夫人,还请随奴婢来。”
……又是苏夫人。阿蛮心下无奈,只是沉默地跟着屠劲松去了。
…
楚王府占地甚广,府城高耸,说是府,也可谓城。这规模庞大的府邸内,巷道四通八达,如同蜿蜒的河流淌向四方,谁也窥不清楚真正的全貌。
屠劲松是个面相宽和的人,笑起来很和气。他一路领着阿蛮进来时,遇到的许多侍从都会回避,足以看得出来他在这王府地位不同。
而途径各处,他也会信手为阿蛮解释,不叫他两眼一抹黑。
一路上,虽不至于十步一岗,却也有诸多暗桩。
留意到这点的时候,阿蛮心下叹息。
以他的功夫,想要不惊动侍卫逃离,几乎不大可能。
这毕竟不是杂谈野文,故事里的武侠高手只要有了得的轻功,就能在各种地方出入于无形。
阿蛮可做不到这般。
也不知走了多久,方才到了一处雅致的小楼前。
只看上面的匾额,写着碧华楼。
这是一处两层高的小楼,底下还有个小池塘,看着颇有雅致。小楼内迎出来两位姑娘,都穿着一水的浅蓝色宫裙。
“苏夫人,这是秋溪,这是秋禾。她们是专门伺候夫人的宫女,要是有什么吩咐,尽管使唤他们就好了。”
屠劲松欠身说着,说是请苏夫人在这歇歇脚,又说了些软和的客套话,这才离了去。
阿蛮松了口气,只说自己不用伺候,让两位宫女可自行休息,只是那两人刚出去没多久,便又进来回话。
秋禾:“苏夫人,屠总管让人送了些成衣过来。待明日会有绣娘来为您量体裁衣,做些合适的秋裳。”
屠劲松送来的成衣多得有些夸张,短短时间就预备了春夏秋冬各四套。如此细节落在秋禾和秋溪眼里别有不同的意味,悄然的,她们待阿蛮的态度更热切了些。
绣娘量体裁衣定是要贴近来做,以那些老道绣娘的眼力,说不得就能看出来男子和女子的差别,这是天生的差别,难以掩饰。
阿蛮略一蹙眉,深知这是急需解决的难题。
而后,秋溪又说:“苏夫人,原本寺内伺候您的丫鬟也送来了,您看可还要让她留着?”
得亏屠劲松细心,这才在离了谙分寺前,派人粗粗检查了这位苏夫人的身份,连带着留在谙分寺的人与东西都一并送了来。
阿蛮想起三紫,眉头微蹙:“让她进来罢。”
秋溪应是,将人送来后,阿蛮只留下三紫说话,两秋都留在楼下。
三紫长相清秀,衣着普通,粗粗一看,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小姑娘。
两人对视一眼并不说话,反倒是看向几处易于藏身的空间,片刻后才转回眼神。
“没有人。”阿蛮率先开口,“暂时安全。”
“谙分寺的任务要失败了。”三紫紧跟着说,“你可有想法?”
阿蛮缓缓摇头,想要避开巡逻的侍卫不算难,可有些地方的枢纽却是避无可避,只要经过便会引起觉察。
以他们俩的功夫,是不可能离开楚王府的。
可要是长久困于楚王府,他俩必死无疑。等时间到了,春风愁总会发作。
三紫:“我倒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她一开口,阿蛮立刻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
楼主曾下令埋伏楚王,虽是失败,后续也有种种计划,只是能成功潜伏进楚王府的人太少。
像阿蛮这种被抢进府的,当真绝无仅有。
倘若楼主知道他们现在的境遇,也必定要他们留在楚王府!
对上三紫野心勃勃的眼神,阿蛮平静地说:“莫要忘了,我们的时间不多。”
三紫:“我会尽力联系上楚王府的暗线。”
阿蛮微眯起眼:“你手中有楚王府的暗线?”
三紫嗤笑了声:“起码比你知道的多。”
阿蛮并不在意三紫的奚落,倘若三紫手里有楚王府的暗线,起码春风愁的定时解药还有着落。
三紫最看不惯的就是阿蛮那副冷静的模样,她冷冷地说道:“原本楼主座下你最得宠,偏生你没完成那最重要的任务。”
——击杀楚王少司君!
尽管进入暗楼的生活异常艰苦,可能活下来的人也多是对楼主死心塌地。
三紫当然也是其中一员。
对于那些任务失败过的死士,三紫的态度惯常如此。
阿蛮:“楼主既留了我一命,便说明我还有能利用的地方。既然你手中有楚王府的暗线,那联系暗线的事情就交给你。不过最近几日,且按兵不动。”
“不必你来教。”
三紫丢下这句话,便恢复平时木讷的表情,做回她那温顺的丫鬟模样。
阿蛮没有与三紫争辩的心思,也清楚只要还在任务中,三紫是决计不会内讧乱来。
某种程度上,他并非不能理解三紫的态度。
死士是楼主养的狗,是趁手的刀。
离了主的狗,不能用的刀,也没有了活的必要。
…
到底初来乍到,阿蛮不敢妄动。
到了晚上吃过东西,沐浴后换了新衣裳,不多时也便歇下了。
入王府三日,无人打扰。
除了绣娘来量体裁衣过,碧华楼一直都很安静。
在阿蛮的压制下,三紫也一直很安分。
至于绣娘来量体裁衣的事,靠着阿蛮的束缚衣,有惊无险地度过。
毕竟这些绣娘不可能真上手碰他。
阿蛮到底是男子,无法真如女子一般拥有着纤细的腰身。手上的老茧可以精心去除,这腰身自得是靠着外力方才能勒紧些。他在谙分寺的这两个月,都是依靠着专门的束缚衣才能维持这个假象。
这几日,每日二餐都按时送来,宫女待阿蛮也很周到。阿蛮借着每日饭后散步的时候,将附近的地形都熟记下来。
不过他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自我安慰。
楚王府太大,想要出去可不是那么容易。
这日入夜,阿蛮要了水来沐浴,只有三紫留在房间内。
秋溪和秋禾并不着恼,毕竟三紫是苏夫人自己带来的丫鬟。不过她们自诩哪样都不差,再过些时日,总能得到夫人的看重。
而房间内,三紫其实也只在屏风外候着,并未真的伺候阿蛮沐浴。
阿蛮也绝不可能让她来做。
两人趁着这时间交换了情报,而后三紫微微皱眉:“你还是想离了楚王府?”
“你莫不是天真以为,楚王真是看上了我?”阿蛮冷静地说,“纵是真的看中了,一旦想要宠幸,便会暴露身份。到时候,你我都得死!”
三紫莫不是被这天大的机遇冲昏了头脑,没想起这最要紧的事?
阿蛮可是个男的!
三紫这才沉默,一时无话。
她不可能没想到这个紧要的事情,不过是潜伏进楚王府的热切让她更为惦记,故意不去细想此事的诸多漏洞。
阿蛮不理沉默的三紫,自顾自地拧干了头发。
晾到深夜,这才困顿地上了床。
即便如此,待到后半夜,阿蛮还是半睡半醒了。
起初是睡着的。
然后,就是身子一阵阵发冷。
有一种黏糊糊的,好像被什么东西缠绕住的窒息感攀爬上了喉咙,令人喘不过气来。
阿蛮猛地睁开了眼。
屋内有人!
三紫?
不,不是三紫!
“谁?”
他下意识摸向藏在被褥底下的灯盏,锐利的眼神扫向不对劲的源头。
黑暗里,有人开口。
“苏夫人醒了?”
阿蛮愣住,这声音……是少司君!
他何时来的?
滴答——
随着脚步声渐近的,是越发浓烈的血气,滴滴落于地上,似雨打窗门。
少司君似乎没有觉察自己的行为是多么放荡形骸,他自黑暗中步出至于微弱月光下,泼洒在其背后的月光让人看不清楚少司君的神情,只听得他的声音。
“那刚好,一起去赏月吧。”
……这是什么疯癫行为?
阿蛮:“……您夜半跑到女子的房间,就为了拉人去看月亮,不觉得太肆无忌惮吗?”他的声音竭力缓而轻,背后寒毛耸立。
“是吗?”
少司君高大的身影笼罩住床前方寸的光亮,压抑到极致的气势轰然而下,兀自将阿蛮整个抱了起来,强势得让人毫无回旋的余地。
砰——
房门自内被少司君踹开,倾泻倒入的月光沐浴在他们身上,阿蛮终于能看得清少司君的脸庞。
月色下,这人正是一身红衣。
血气由此而来。
血染霜衣,比红更艳。
他的眉骨太高,眼底太深。虽是在笑,可锐利的眼神扫过阿蛮时,仍带着如同刀锋的刺痛,仿佛能看破一切的伪装。
猎猎风声里,少司君抱着阿蛮跃上了屋顶:“我可觉得非常收敛呢,苏夫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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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