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院张灯结彩,蜡烛悉数摆放在金器上,灯火通明,照得一方夜色都透出霞光。
县衙空置许久,由各府抽调人手,仆役们穿行在桌边,将酒水一一摆好。
程氏来得极早。那副华贵至极的马车停在府衙外,率先听到的就是玉器轻轻碰撞的声音。
王钰安与霍太尉二人勉强算是东道主,他们在城门处寻了齐璞一阵,找不到他,便迅速放弃,此时都站在门外迎人。
一面等人,一面说说笑笑,看起来十分随意。
程氏衣着华贵,下了马车,脚步匆匆,笑道:“王老夫人来得真早。”
她侧过身去,声音一顿,笑着问:“不知这位老丈如何称呼?”
霍庭回了一礼:“鄙姓霍,唤我霍大就是了。”
又等待一阵,人渐渐来齐,便是从来有病在身的乔霖也到了,只剩下薛复仍旧未至。
薛复此行的目的,大家基本都明白一二,心情都算不上平静。
因此他们捡了些轻松的话题,饶是如此,气氛也并不和谐。
乔娘子笑容温和,柔柔道:“借着天使莅临的光,可算与齐夫人见面了。”
她嘴里说的,自然是齐璞的母亲,日日在家中喝药的齐二之妻,钟语真。
钟语真自从卧病在床,便足不出户,闻言也只是微笑:“我这身体,确实不大如意……”
乔娘子并不太高兴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转过脸去,盯着空空如也的大门:“听闻天使此行,是为陛下征税而来?”
“是有此意。”说话的是一旁的霍大,“去岁三州干旱,司州又赶上雪灾,征收赋税不算多。”
话音方落,人群中有人接口道:“咱们也着实没粮啊,否则岂能叫天使亲临,如此奔波劳苦?”
霍太尉闻声看去,是个并未见过的中年人,虽然嘴上说得真诚,眼睛里却是藏不住的吝惜。
本就不算平静的气氛,顿时又鼓噪起来。
洛阳数朝古都,自然不可能没钱。可钱既然在世族手上,要叫他们吐出来……
齐璞暗暗叹了口气,心道,这可难得很。
果然又有人幽幽道:“陛下许是想得太简单了,只要叫薛公公亲自瞧瞧,想来便明白了,咱们的日子也难过得紧。”
席间响起松散的应答声。
如此随意聊了一阵,都觉得有些心潮起伏,终于听见门外传来敲锣打鼓的声响。一架马车停在门外,扶出来个着金带玉的中年男子。
众人闻声,连忙出门迎接。齐璞虽然年少,毕竟身份在这,于是跟着起身,一溜烟出了门。
薛复见到众人,虽然心知这些人并不心服,但见大家满脸尊敬,心情却也极好,笑道:“我来晚了。”
王钰安代表众人,应道:“公公初到,多花些时间梳洗也是应该的。”
她说罢,拂了拂袖,伸出一根手臂:“公公请。”
与众人一道将薛复引到正位上。
薛复也不与他们客气,阔步走到正位上,拂袖坐下。
齐璞跟在后面,看得很分明:薛复穿着一身蟒袍,头戴紫金冠,腰悬玉带,派头十足。
在他身后,跟着两个少年,一个手捧尚方宝剑,另一个手持卷轴,想来也是皇帝赐下。
薛复刚一坐下,身边便有人替他斟满酒盏。他坐好了,众人也正好找到自己的位置,各自坐下。
丝竹声徐徐响起,先奏了一曲,各色佳肴便流水一般呈上。
洛阳虽遭了雪灾,世族却仍十分有钱,此时更是不惜金银地开销,因此只看堂上,简直如在京师,十足的富丽堂皇!
薛复先饮一杯,显得很满意。他微微颔首,对单手持杯的王钰安道:“诸位有心了。”
王钰安其实很不想搭理他,可惜齐家在洛阳素有声名,她又年岁最大,只好代为出面。
此刻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谈不上殷勤,举杯道:“薛公公一路舟车劳顿,巡视江南。今日亦是难得,为薛公公接风。”
薛复沉默片刻,缓缓站起身来。
他手中捏着酒杯,等待片刻后,脸上笑容忽然绽开,那一丝阴翳刹那间一扫而空:“王老夫人实在客气。”
在场众人纷纷举杯,一同饮尽杯中酒。
气氛渐渐热络起来,王钰安说完自己该说的话,便坐在边上当哑巴,顺手给齐璞推过手边的羊奶。
钟语真靠在软垫上,病怏怏地给自己夹菜。
齐璞探了探身子,正要和母亲说些什么,忽听喧闹的正厅安静下来,若隐若无的视线都投向这边。
他抬起头,便看见坐在主位上的薛复正盯着自己这边,冲他意味深长地微笑。
方才说了什么,他完全没听见,王钰安却听见了,回答道:“洛阳旧宅中,的确只四郎一人陪我左右了。”
齐璞心中警铃大作,又想起贺六郎与自己说过的话。
薛复与齐家,素有旧怨!
来者不善。
却见薛复浅笑道:“想当初,齐家何其风光?齐大郎人中龙凤,二郎……也是聪慧之辈。”
他探了探身子,声音里怀着十分的恶意,柔声道:“所幸大郎得陛下器重,为陛下镇守北地,子孙虽不在身侧,想来王老夫人也该心安了。”
王钰安嘴角的笑容微微僵硬,齐璞简直担心她跳起来给薛复一枪。
好在她忍住了,只是笑容的弧度下垂少许:“的确如此。”
薛复奚落完王钰安,转向低头喝茶的钟语真:“钟夫人。”
钟语真抬起头来,神情自若。
“我出京师前,齐尚书曾托我带封口信来。”薛复道,“陛下虽对齐尚书稍显严厉,却也是雕琢璞玉,来日必有重用。钟夫人可要好好修养,莫伤了身体。”
钟语真连一丝沉默也无,张口便道:“多谢公公好意。”
齐璞感觉到,薛复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很久。
好在薛复理智尚在,不准备当场惹怒王钰安。他转过头去,对另几个大家族都悉心关照了一番,连十分不起眼的程氏也交流了几句。
薛复看起来似乎很和蔼,连脸色最不好的那几人都缓和了不少。
终于,他一振衣袍,端正语气,道:“方才说的是我的私事。现在才是公事——诸公接旨!”
此言一出,堂下安坐的世族们都站了起来,齐齐溜到正中央跪下,口中毫无感情地喊道:“臣……恭听圣谕。”
薛复身后那位手持卷轴的少年终于动起来,将卷轴小心递到薛复手上。
薛复将卷轴徐徐展开,前面都是一堆无用的套话,后面才是正题:“御前总管薛复,深得朕心。今特使其持节巡按天下,代朕体察民情,收拢天下粮仓,各地官员不得轻忽。所到之处,如朕亲临!”
丝竹声早已停下,薛复念到最后,尾音中隐隐已带杀气。
众人心中暗暗叫苦,想着:该来的还是逃不掉。然而终究没有反抗的胆子,暂时也没有必要,于是齐齐叩首领旨。
齐刷刷的山呼万岁后,薛复将圣旨重新收好。这封圣旨他还要接着用,没有半点交给众人的意思。
他站得高,对从地上爬起来的众人笑了笑:“诸公,我是带着陛下的旨意来的,临行前陛下三申五令,一定要收回去岁未收的赋税。”
看着底下众人脸都绿了,他笑眯眯伸出一根手指:“另,洛阳还得涨税。原先的十税一,着实少了些。”
在王钰安冰冷的目光中,他微笑道:“也不多,九税一。”
堂中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
大家都是大地主,各个掐着手指计算要从底下农户身上掏出多少钱,掏完钱还能不能活。
倒不是他们好心,而是死了人,后面谁来种地?
当然,人总是不缺的,但用惯了的,能不换就不换嘛。
还没等他们算完,薛复又开口了:“诸位,身为陛下臣子,我还有一句话说。”
望着他镇定的表情,大家都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他上下嘴皮子一翻,慢悠悠道:“洛阳世族百年定居此地,想来家底深厚,陛下前些日子里为天灾之事愁得厉害,国库空虚,正是尽心之时啊……”
众人心中怒骂一声,将薛复从头到脚都喷了一遍,脸上却还是笑嘻嘻的:“薛公公所言甚是,只是去年的灾祸……我们也不甚乐观呐。”
薛复呵呵一笑,并不答话。
那人与薛复四目相对,额上渐渐渗出冷汗。片刻后,薛复移开目光,对上人群中的程氏,温和道:“程夫人呢?”
他的声音犹如蛇蝎:“程夫人衣着华贵,程氏商铺遍布大江南北,想必不同旁人吧?”
程氏脸色微白,只勉强维持着恭敬:“我家也是……”
薛复已不想听她说话。
他的耐心不足,何曾对人如此客气过?
这一场酒宴,已足够他看透洛阳世族的底气。至少此时此刻,他们还没有胆子犯上。
因此他袖袍一振,背过身去,只听一片齐刷刷的金器之声,程氏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一凉,低头看去,锋利的剑刃已搁在了她的脖子上。
薛复终于暴露出他的本性。
他背对众人,一字一顿道:“想来诸位还不曾看清形势。陛下要我纳粮入京,各位要把我打发……单凭着一点贫民的钱粮,够吗?”
无人说话,人人脸色铁青。
霍庭站在不远处,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但他却什么也没说。
薛复在这片沉寂中,下了最后通牒。
“离城前,我要看到带回京都的钱粮。若诸公不让我好过,我自然也不会让诸公好过。”
良久,终于有人嗫喏道:“请薛公公容我回府清点一二。”
薛复脸上挂起一丝笑容,柔声道:“这是自然的。”
他的目光从齐璞身上划过,似乎想到了什么,最后却落在程氏身上,直盯得对方头皮发麻,匆匆道:“愿为陛下略效薄力。”
“这才对嘛。”薛复挥挥手,让侍卫们收回刀,笑了笑,“那我就恭候佳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