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英满心担忧,熬过了三天,却始终没见到小郎君的身影。
他实在等不住了,连霁新先生的课也不想听,一大早便奔向城北。
一进城北,他惊呆了。
外面和从前还没什么区别,里面却别有洞天。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木棍子,依次排列在空地外,把整个空地隔开。里面用沙石填过,虽然还是凹凸不平,但已经平整许多。
赵七郎十分骄傲,领着齐英一路向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空旷的场地人多起来,算起来约摸百人,正围着棍子跑圈。
齐英拉了一下赵七的衣服,小声问:“阿郎呢?”
赵七想了想:“我起来时,阿郎好像在那边招人,这会儿应该忙完了,可能在我家里……”
齐英:“孙二郎也在吗?”
赵七面带疑惑:“怎么这么说?阿郎很受欢迎的,没人敢伤他。”
齐英气得直跳脚,可惜他腿还是有点跛,平时看不出来,一激动,就很明显。赵七吓得哇哇大叫:“英哥,别激动,别动气!”
他带着愤怒的齐英直奔家中,里面却没人。再绕着训练场找了一圈,才在招兵的木牌下看见齐璞。
齐璞穿着一身麻衣,白净的脸上沾着汗水,正灰头土脸地指挥众人排队。
“阿郎……”齐英叫道,“阿郎!”
齐璞猛地回过头来,挥舞了一下手里的竹片,道:“不要插队!”
随后他朝齐英走过来,先让赵七继续维持秩序,才问:“今天先生不讲课吗?”
齐英被他噎了一下,老实道:“我逃课了。”
齐璞毫不意外,点着头道:“我就知道。”
他领着齐英,两个半大的孩子顺着小路往外走。几个妇女提着篮子,见到齐璞,都笑着一边行礼一边让路。
齐璞笑着向她们点了点头,指着里面,道:“暂时不要进去,小心被误伤。”
“多谢阿郎。”
一阵此起彼伏的笑语后,齐璞走到最高处。齐英站在他身后,恍然间发觉阿郎更高了,比寻常九、十岁的孩子更高些。
齐璞站定,看着下面正锻炼身体的中年汉子,道:“我就是为了这个。”
齐英默然无语。
齐璞伸出手,理了理自己散乱的发丝。他早起也跑了会儿步,因运动而脸色发红,灰尘满面却眸光灿灿:“阿英,我是很自私的人,我做这些,不只是为了百姓。我要保护的人有很多,可是没有他们,我什么也做不了。”
没有人天生是刀剑。他要所有人向着他,他就要做最锋利的那把枪。
长久的冬日后,第一个晴天出现了。
天边一缕金光照耀,像一块晃眼的锦缎,披在齐璞肩头。
齐英觉得阿郎比太阳还要耀眼。
他毕恭毕敬,跪在齐璞身前,纵然受伤的那条腿依然不适:“愿为阿郎效犬马之劳。”
赵七等在小山坡下,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看见齐英脸色终于没那么难看,正常了些。
齐璞还是走在前面,看见他,道:“七郎?你在这里做什么?”
赵七跟在齐璞身后,委屈道:“被村长撵出来了。”
齐璞驻足。他疑惑道:“老丈不是说受了凉,近些日子都不大舒服,怎么还跑出来?”
赵七没想到阿郎对他们这么熟悉,呆愣了一下,心生无限感动:“村长说他没事,叫我不要大惊小怪的。”
齐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阿英,你找医士来给赵村长瞧瞧。七郎,你也叫他不要太随意。”
这个时代,发烧感冒也不是什么小病。赵老四只怕是觉得自己命不长了,活不活都无所谓。
但生命毕竟是珍贵的事物。
齐英应了一声,齐璞又开始催他回去:“我在这边有事,你没事就回去读书。”
齐英无奈道:“阿郎,霁新先生也问了我好几次……”
齐璞这时候才想起来,霁新先生只说给他再找一个老师,没说让他不去上课。
“那你先给我请假,就说……”
“说你在城北厮混。”一道男声响起,带着微微的揶揄。
齐璞循声回头,只见一个身穿劲装的男子站在远处,霁新先生陪在他身边,正用眼神警告他。
齐璞:“……”
又被抓了个现行,他这回连点尴尬都没有,坦然道:“老师亲自前来,怎么不告诉学生?”
他走到老师身前,拱手行礼:“不知这位郎君怎么称呼?”
男子身量极高,负手而立,浓眉大眼,俊朗且刚毅。
见齐璞光明正大地打量他,他沉声道:“小郎君唤我成润就好。”
霁新欲言又止,假装什么也没听见,转过身去。
齐璞已经猜到他身份不凡,知道他不会说出自己的大名,却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直接用了老师的姓。
成润挑了挑眉,问:“叫不出口?”
不存在的。
齐璞跪得很流畅,张口就来:“见过老师。”
成润先是一愣,忽地朗声大笑起来,拍着霁新的肩:“持恒,你这学生还有点意思!”
霁新无奈苦笑,轻轻撇开他的手。
成润笑着把齐璞扶起来,心情似乎很不错:“小郎君……不,璞儿性情中人,很不错。我听持恒说,你很有马上天赋,是真的吗?”
成润千里迢迢跑过来,就是为了抓一个合适的学生。
“不敢说很有天赋。”齐璞正色道,“但学生必定竭尽全力学习。”
霁新低着头,原本还白白净净的弟子,三两天就把自己搞得乱糟糟。他真想仰天长叹,可惜人是他放走的,他又怎么能为了一时之快,毁了一个孩子的未来?
倒是齐英……他反倒更有些读书的天赋。
霁新瞥了齐英一眼。
成润却很满意齐璞的状态,一个常年在军营混的人,不可能干净得和家里一样,军士看见这个样子,心里也会有些抵触。
他越看越觉得齐璞简直是天选将领,至少这个心态就很好,比家里那些糟心玩意儿好多了。
“你跟我学武,要吃很多苦。”
齐璞笑了:“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不错。”成润拍着他的肩,“我会在这里留到七月,这段时间你跟我学习,我看看你的天赋。”
齐璞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这种考验他一点都不担心。上辈子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从荒芜山村考到全国前十的高校,不是他的智商有多高。
能吃苦而已。
如果一个人看到每天滴水的屋顶,看到泥泞的上学路,看到愁闷第二天的饭食的父母,看到交出学费时颤颤巍巍的双手。
齐璞相信任何一个人都不敢松懈。
此时一样,他只是把这条路又走一遍。
霁新把“成润”留在了城北,自己和齐英一道回去。
颠簸的马车上,齐英问:“先生,阿郎要习武了吗?”
霁新沉默。他已经感到衰老,一个人的归途是走向死亡。年轻的盛朝亦是如此,它在走向一条既定的不归路。
他多么希望安定能更长、更久,也许读书做不到,军队才能震乱克武,齐璞要做他该做能做的事。
他会是盛朝未来的定海神针。
“……以后你随我读书。”他在摇晃的马车里,对年少的齐英如此道。
齐璞跟着成润,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宽阔的训练场上。
成润指着远处吃草的马儿,问:“你们有多少马?”
齐璞扫了一眼,答道:“没多少,只有十来匹。那还是祖母当年带来的嫁妆。”
成润点点头,他思考了一下:“洛阳四面环山,想来用马也不算多。你们自己肯定是够了,要是不够用,可以向朝廷上书。”
齐璞:“……”
他颇觉震撼,不自觉停住了脚步,声调都变了:“老师……咱们朝廷好像也没马吧?而且陛下也不会给我们呐。”
泰安帝疯了才这么干!他巴不得齐家消失在世界上,资敌?可能吗?
成润疑惑道:“朝臣本是为国做事,陛下为何不许?”
……累了。
齐璞不想多说,岔开话题:“老师,我一直用的是祖母带过来的北地马。以前在京城的时候,倒是用的矮马练习。”
成润被他勾起某些回忆:“我倒是在城西草场见过你……”
齐璞一愣,见过?
诚然,成润看起来就不是普通人。可每次齐家出门,都是和许多狐朋狗友一起,进去就关大门,不是世家这个圈子,根本不可能见到他。
不过他想了想,觉得也很合理。
霁新先生出身京兆成氏,他叫来的新老师,同为世家出身也正常。
“城西草场多勋贵,里面都是些矮马,我几次上书,希望陛下整治,将盛朝的马匹养起来。”成润神色萧索,郁郁道,“皆无回音。”
齐璞道:“弟子成年加冠后,一定将此事提上议程。”
成润唇角勾起,是一个要笑却笑不出来的表情,叹道:“骑兵之重,竟无人知晓。雍州自古地处西北,本也是水草甘美,养马之地……如今却……”
齐璞听了半天,只听到一句“雍州养马之地”。他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拉了拉成润的衣袖:“学生请祖母运马来。”
成润笑笑,并不抱希望:“你有心了,不过匈奴的马不好抢,雍州若是仔细养护,兴许还能多出些战马,我此来,也想看看雍州马场。”
齐璞连连点头,心道:我也想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