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英问得坦然,齐璞自然答得也坦然:“不一定。他手上拿着证据,也得看怎么用,我要先看看这个县令是什么人。”
他一边说,一边想:不知道这个洛阳县令赵炳春,究竟是太不会做人,还是太会做人,才惹上山匪如此坚定的追杀。
两名护卫随小郎君南下,历时将近一月,彼此已极其熟悉。
如果说出发前,他们还因齐璞年少有所轻视,如今却已经没有那些多余的想法。
齐璞坐在床榻边,带着倦意道:“不过他握着证据,暂时不宜撕破脸。有些事情,还需要你们去做。”
两名侍卫生得十分高大,其中一人脸上有条横贯右脸的伤痕,正是这次在山匪手上受的伤。
此时其中一人接口问:“阿郎要我们继续和他们联络?”
齐璞道:“孙大哥说得不错。”
孙广林一顿,并不意外。他听了齐璞的话,没有半点犹豫,便道:“好,我明白了。”
孙广泊也跟着点了点头。
他们跟随齐家,两代五十余年。齐家这艘船倾覆,对他们来说也并不是好事。
何况……他们已然相信,齐氏后继有人,何愁不兴?
齐璞微微笑了笑:“辛苦你们了。”
齐英沉默地看着他们,没有说话。他读书以来,学的一直是正统的圣贤书,忠君爱国四个大字刻在心上,于他而言,这与谋逆无异。
但这是齐璞。当年他险些饿死街头,是齐璞救他一命,让他读书,让他做了书童:是奴仆,私下更如兄弟。
因此他没话说,只等孙氏兄弟离开,才轻声道了一句:“阿郎千万小心。”
“当然。”齐璞亦道,“一步踏错,取死之道。我会注意的。”
……
平静的日子慢慢过去,雪下得越来越大。
将近年节,齐府挂满了红灯笼。
齐璞被祖母按在家里,一步也不能出去,这正合他意,便顺水推舟躺着,只让孙广泊替他常去书铺。
这日清晨,他还在床上睡懒觉。
满娘从院子里走进来,她一身的寒气,进门便立刻关好门窗,隔着帷幕低声问:“小郎君,夫人叫我来问问,要不要出门去上香。”
齐璞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正要说不去,想了想,又问:“祖母也去吗?”
“是。”
齐璞坐起身,思考了一下。
来到洛阳将近十天了,他还没认真看过这座城市的样子。抵达洛阳那天,他们急着回家,也没看清,只觉得人少,少得不像百年旧都。
出门机会难得,齐璞被勾得睡不着觉了。满娘看出他的意思,上前撩开垂帘,轻手轻脚地替他换衣服。
齐府的马车悄悄驶出,齐璞趴在软垫上,撩起车帷往外看。
街道上寂静无声,少有行人。路上唯有稀稀拉拉的店家还开着,粮油铺子外头挂了个木质牌子,上面写的粮价似乎已经变动了很多次。
齐璞微微出了神。
荒凉,竟也不算出人意料。
他看着那铺子逐渐往后退,最后消失在视野里。
祖母王钰安注意到这一幕,把他从软垫上抱下去,教训道:“这么冷,也不怕寒风灌了脖子!”
齐璞缩回车里,暖融融的气氛一下子把他包围起来。
车里车外,两个空间。
齐璞抱着小手炉,乖乖躺下,任由祖母训斥他。
目的地积云寺在山上,马车只能行到半山腰,还有一小截路要自己走。
洛阳城外这些佛寺十分傲气,说不让上山就不让上山,偏偏城里贵族们很吃这一套。
可能这就是谄上欺下吧。
山腰处的小平台上已经停了不少马车,齐璞才知道原来是出门搞团建,一时有些后悔。但这不容得他往回退,嬉笑的贵女们已将他围了起来。
最年少的是另一条街上的乔府娘子,她丈夫在北地为官,自己则在洛阳操持家事,家中大小事宜都由她决断。
齐璞早就听说她的名头,这位乔府娘子,名声比恶鬼还可怕。外界传闻她雁过拔毛、兽走留皮,是好一个扒皮作风。
但此时,乔娘子正笑意盈盈,俯身揽起稍长的裙尾,笑得亲和力满满:“这便是小郎君吧?”
齐璞拱手行礼:“见过乔娘子。”
年少自有年少的好处。齐璞最出众的是他的脸,自打出生以来,他反应一直比寻常人慢些,但为什么娘亲仍旧对他慈爱有加?
这其中除了一番拳拳慈母心,当然也因为他占了年纪与脸的便宜。
乔娘子果然也是如此,与众人把他一番搓圆捏扁,最后才放开手。
洛阳豪门贵族的女眷几乎都聚集在了这里。
祖母牵着他,一双大手抓着他的小手,裸露在外头的地方,被风吹的有些发红。
香寺建的十分高大,廊外花圃上方的梁柱上,垂下无数细长红绸,写满了小字。正殿里坐了数尊佛像,最高的竟然已有十来米。
正殿门槛做得高,齐璞腿短,差点被绊个踉跄。
进了殿里,再细看那佛像,金碧辉煌,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盯久了竟然还有些刺眼。齐璞连忙低下头,老老实实地跪在软垫上,俯下身。
身侧隐隐传来细碎的低语声。
乔娘子俯身拜佛,齐璞就在她左侧,只听见她断断续续的声音:“保佑乔府……郎君……明年考评……”
右侧是祖母,她闭着眼,神态平和,嘴唇只是微微翕动。
齐璞没有想要拜佛的事情。
他跪在这里,却好像置身事外。他只能听见断续的祈祷声,然而人多了,就汇聚成浩荡的一股,谁也听不清,可他知道大家都有所求。
求前程、姻缘、或子嗣。
良久,他终于直起腰。
乔娘子已先出去了,祖母正站在门口等他。
齐璞拍拍身上的灰尘,快步上前。
他们出了宽大的佛殿,只见一个和尚也在外面,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逗得乔娘子开怀大笑。她于是招了招手,便有个侍女捧着托盘过来,将那盘子整个递了过去。
齐璞矮小,只见托盘上盖着块红布。和尚把布匹微微撩开一点,然而只是一瞬,灿灿金光就这么刺了出来。
乔娘子用那整盘金子换了个香囊,她似乎很满意,叫人佩在了自己的马车上。
回程的路上,齐璞一直不怎么说话。
王钰安笑着逗他:“璞儿是被冻僵了吗?”
齐璞却又撩起车帷,良久才道:“祖母,今年是不是太冷了?”
王钰安正要说什么,马车忽地狠狠一震。马儿发出凄厉的嘶鸣,马车在行驶中停下来,整个横在了街道上。
黑压压的人影从巷道里涌出来,包围了马车。
他们也不说话,只是盯着马车。车夫被看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骂骂咧咧地正要一鞭子甩下去,却被王钰安叫住。
齐璞看着祖母从车厢里弯腰走出去。
王钰安已有五十好几,在这个时代算妥妥的老人,但她气势十足,开口便问:“这是做什么?”
众女眷出门,没带几个侍从。毕竟豪门贵族,作威作福已有数百年,从没想到有人能打劫到他们头上。
变故一起,大家都有些慌乱。
然而事情并不如齐璞所想,反而最前面那位倒头跪了下去,泣道:“雪下了两个多月,前几天又是一场暴雪,咱们城外的房子也被埋了……”
呼啦一声,人群跪倒。齐璞悄悄地看着,发现他们的头发都有些油腻,身上衣衫沾了厚重的雪水与泥污。
隔得最远的地方,有人在巷子里悄悄探头,眼睛被凌乱的头发盖住。
乔娘子上前,站在马车上,不耐道:“你们要开仓放粮,那是县令的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干系?!”
领头男子年纪很大,诺诺道:“我们也求过赵县令,他说仓里也没粮食……”
乔娘子气得柳眉倒竖,正要呵斥,却听一个孩童声音响起,把她要说的话都压回了嗓子里。
“便是如此,你们随意拦车,这也不合适。”齐璞走了出来,他脸上一点怒意也没有,温温柔柔道:”赵县令一地父母官,想来也有苦衷……倒不如……”
齐璞回头看了祖母一眼,四目相对,见她胸有成竹,一副让他自由发挥的模样,没有制止。
赵老四仰头望去,冬雪照得直晃眼,孩童的面貌也看不清晰。他有些狼狈地低下头,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等待孩童的判决。
“祖母,不是说咱们家正缺人么?”
王钰安神情微妙,齐璞心跳竟疯狂加速了。
好在祖母审视的目光如同错觉,很快他又平静下来。
王钰安只看了小孙子一眼,很快就转过思绪,吩咐道:“你们围在这里像什么样子?齐府的确缺人,如有一把力气愿意做工,大可去门房处报名。”
她既然这么说了,也有愿意给众人一条活路的意思。
齐府地位最高,因此王钰安一发话,另几府虽然有些微辞,到底没说话。
围着马车的众人却是喜出望外,纳头便拜,很快便为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马车于是再次前行。
齐璞看着他们破烂的衣服,在街道的雪地里蹭得更脏。平民服饰颜色大多寡淡,他们伏在两侧,那些携金带宝的香车骏马,就从这片脏污的人群中缓缓驶过。
他忽然又想起流民们哭诉的话语:洛阳县令说,仓里也没有粮。
天大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