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伦斯基不仅整个人都如同向日葵一般坚定地朝着他心中的阳光倾斜转移挪动,他的思想和他的语言也都围绕着他的“太阳”运转,并且为之深深着迷。
于是,在接下来的聊天闲谈中,但凡裴湘提及的话题,都能得到伏伦斯基的积极回应和充分引申。
而他确实不是那种不学无术的草包纨绔子弟,否则也不会在花花公子群体中牢牢占据头部名额。一旦和伏伦斯基认真交谈,就会发现这人对历史、哲学、文艺、政治、法律,以及当下所有时髦的先锋学说和娱乐活动都能说出一些观点见解来,并且绝不是那种人云亦云的陈词滥调。
所以,哪怕所有人都能看出他是在耍一种卖弄学问的花招,委婉地向裴湘献殷勤,却没有人当真觉得他表现得轻浮滑稽或者惹人嗤笑。
况且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作为一名主动上门拜访的客人,伏伦斯基顺着女主人开启的话题侃侃而谈,其实是让人挑不出错来的。因为他这种表现完全可以被看做是在帮主人家避免冷场尴尬,反而要被赞一句是一位举止得体、很有教养的友善先生。
——这也是纽兰·阿切尔此时只能沉着脸坐在一旁看伏伦斯基如同孔雀开屏一般,眉飞色舞地与他的妻子谈天说地的缘由。
不过,旁听了一会儿后,纽兰·阿切尔便渐渐发现,虽然妻子依旧对许多经典的文学作品没有那么深切的触动,也缺乏丰沛感性的情绪去理解和沉浸,但她其实是有自己的思考和评价的。甚至有些看法相当犀利客观,是纽兰·阿切尔从来没有考虑过的角度,让他听过之后颇有耳目一新的恍然之感。
比起那些阿切尔更加喜爱热衷的文艺作品,梅明显对历史哲学法律这些领域的书籍更有兴趣,也涉猎颇广。在她刚刚随口提过的最近出版的几本专著里,甚至还有两本是纽兰·阿切尔没来得及阅读过的。
也就是说,如果从整体的阅读量来看——至少是近期,梅读过的书和看过的文章在数量上并不比阿切尔少,而观点方面,她亦有自己的独到见解……
“我之前是不是错过了很多?”阿切尔望着再一次被伏伦斯基逗笑了的妻子,在一阵心烦意乱中第一次反思自己过去的一些做法:
“我之前想寻求志同道合的伴侣,就让梅去读我读过的诗歌,给她解释我欣赏的文学作品,希望梅能和我在思想上产生共鸣。但是当梅只把我推荐给她的书目当做讨好我的任务来完成并且根本无法为之感动后,我就认为梅像是一个被上流社会人工打造出来的标准人偶。
“我嫌弃她思想浅薄贫乏,且对感情不够敏锐,根本无法与我心心相印。可是……我其实也从来不曾真正地去深入了解过梅……而且,梅她会不会同样觉得我们之间的这场婚姻是无聊枯燥的,所以才会产生要和我分开的想法?而不仅仅是因为艾伦的存在。”
想到这里,阿切尔下意识望向艾伦·奥兰斯卡,发现她此时同样被裴湘和伏伦斯基之间的有趣谈话吸引了注意力。
见状,阿切尔忽然意识到,这次重逢后,他因为过于关注婚姻中产生的变动以及妻子的态度,竟再没有如同从前那样总是将大部分心神都停驻在情人身上了。他甚至还因为艾伦对波福特夫人的维护而产生了不满的情绪——虽然那只有一点点而已。
这一瞬间,纽兰·阿切尔的内心深处忽然涌现出一股浓重的迷茫感觉。他确实和艾伦有很多共同语言,也为她的决然选择和独立精神而着迷。可当他蓦然察觉到,原来曾经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妻子同样拥有一个丰富的精神世界,并且还能带给他难得的新鲜之感后,就不由自主地左右为难了起来。
对于此时的阿切尔来说,一边是两人未来关系充满阻碍和不确定的红颜知己,一边是合法且门当户对的妻子……并且,这个妻子在婚姻遭遇了背叛和危机之后,同样选择了不愿妥协和忍耐——这正是阿切尔曾经赞成的。甚至——比起只是遭遇了丈夫风流花心的艾伦,梅还要面对一个隐藏在暗处的凶手!
“我到底错过了多少本该珍惜的……可如果梅一直坚持做她自己,而不是为了迎合丈夫而刻意改变本身性格爱好,以至于在她不擅长的领域做无用功,那我绝对能察觉到,她其实也是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和独特的思想的。那样的话,我们就不会错过这么多的时间了。在这一点上,艾伦就非常明智且勇敢,她总是能坚持内心真正的想法,不愿屈服于社会赋予女性的不公平……”
就在纽兰·阿切尔思绪万千地比较着妻子和情人的不同与相同之时,并不知道自己在被评估的裴湘倒是有着不错的心情。一来是同伏伦斯基聊天确实是一件非常轻松愉快的事情,二来是她发现了一个关于卡列宁的小秘密,正觉得十分的有意思。
裴湘之前就多次听米哈伊尔夸赞过卡列宁在读书方面的自律和认真。据说,这人一直对自己阅读书籍的数量和种类有着科学的规划和合理的安排。并且不论哪个学科,他都会涉猎一二。虽然不可避免地有所侧重,但日积月累下来,卡列宁绝对算是博闻广识了。
“先生他每次出现在社交场合,都能非常轻松地融入不同的谈话群体,并给人留下有见地有内涵的好印象。嘿嘿,这也是他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诀窍之一。”
听过几次米哈伊尔的有意无意称赞后,裴湘还曾忍不住和米哈伊尔讨论过读书和实践之间的关系。然后就又被那位忠心耿耿的下属“科普”了一番卡列宁对纸上谈兵的反感和对调查研究的重视……
总之,在米哈伊尔口中,卡列宁此人除了不爱聊八卦之外,是哪哪儿都非常出色的。
“你别看他那样严肃单调,其实在文学鉴赏和艺术审美方面也颇有见底,”彼时,一心要证明自家上司足够博学多才又不沉闷无趣的米哈伊尔信誓旦旦地保证,“你在他的住处,永远能看到最新出版的文艺作品和最全的相关经典著作!并且,那些书籍都已经不知道被翻阅过多少遍了,绝不是摆样子而已。”
若说裴湘之前还对米哈伊尔的话有些怀疑的话——因为这家伙口中的卡列宁近乎完美,那此时倒是非常相信他的描述了。
卡列宁确实读了非常多的书,并且类目丰富,各行各业都有所涉猎。尤其在文学艺术方面,除了社交场合必备的那些常识外,他当真研读记忆了不少相关背景知识,并且也能将一些分支学科的知识体系说得有条有理。甚至可能比纽兰·阿切尔——此时正坐在客厅里不知在走神想些什么的文艺青年的知识储备还要深厚。
但是——但是——
裴湘忍不住在心里偷偷笑了一下。
要说卡列宁有极高的文学鉴赏和艺术审美能力,那可就有些言过其实了。因为,尽管这位先生在文艺领域认真专研过,并且极有可能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但他的天性中绝对缺少一些浪漫随性与幻想天真因素的。
因此,卡列宁其实很难真正理解某些艺术创作形式的真谛,甚至极有可能会把艺术家创作时的狂热感性当做任性不负责任,把诗人半夜四处游荡寻找灵感的行为当做灵异事件,不是,应该是社会治安事件……
裴湘稍稍联想了一下那样的画面,不禁笑弯了眉眼。
不知为何,在察觉到了卡列宁也有他非常不擅长的事情,并且他还十分要面子地进行了刻意的掩饰后,裴湘顿时觉得这样的卡列宁显示变得亲近有趣了不少。
再想到曾经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卡列宁都是板着脸捧着一本本艺术鉴赏书籍或者最新版的文学评论默默阅读并认真背诵,同时在心里迷茫地画上一个又一个的大大问号……她就笑得更加开心了!
这边,裴湘正因为脑海中活跃丰富的联想而自得其乐,另一边的纽兰·阿切尔回过神来后,则正好瞥见妻子的甜美笑颜,又因为发现她此时正好微微侧头回望伏伦斯基所在的方向,顿时心中酸涩不已。
他都不记得妻子上次对他展露出这样真心可爱的笑容是什么时候了,此时却让一个只会说花言巧语的虚伪放荡男人有幸得到了,实在是不公平!
大约是出于类似领地被觊觎的恼怒或者身为雄性的嫉妒心,纽兰·阿切尔终于不再任由伏伦斯基像一只公孔雀一样炫耀开屏。
他决定用自己的口才和学识战胜这个花花公子,他要让伏伦斯基知难而退!
于是,当伏伦斯基再次开口讲起他之前在意大利旅行时的经历,讲到他偶然结识的几位在欧洲小有名气的画家并有幸见证了其中一幅作品的创作经过时,阿切尔立刻用他不疾不徐的温和说话方式加入了讨论。紧接着,他便开始了有条不紊地输出自己的看法,并从多方面攻击伏伦斯基的观点。
大家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阿切尔刻意为之,因为有时候朋友间的讨论就是这样子。不同的观点不同的性格不同的角度看待同一件事同一个事物,肯定会有不同的见解。
但是几次之后,客厅里的其他人就都迅速反应过来了,这不是普通的不同观点之间的针锋相对,而是纽兰·阿切尔在针对伏伦斯基。
至于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不友好一幕,完全无需多猜测,答案显而易见!
毕竟,伏伦斯基对阿切尔夫人的追求是有目共睹的,甚至还把殷勤献到了当丈夫的面前。那么,不管是为了维护尊严还是为了警告觊觎者,阿切尔确实不能够一直置之不理的。
当然,鉴于伏伦斯基并不曾明显做出什么越界行为,所以纽兰·阿切尔也不能不顾体面地将客人驱逐出去,便就只能在言语上争锋了。
而面对着突然变得咄咄逼人的阿切尔,伏伦斯基则充分表现出了他流连花丛多年的良好心理素质和厚脸皮。
哪怕自己表达的观点被驳斥得七零八碎,哪怕自己吹嘘的冒险经历被一连指出好几处小小谬误,但伏伦斯基始终都神色如常。
他不仅没有像阿切尔设想的那样知难而退并羞愧离开,也没有强词夺理地竭力狡辩以至于沦为笑话,而是立刻坦然承认了失误并欣然接受了阿切尔的“指点”,甚至还极为谦逊温和地请教了一番。
伏伦斯基这样的从容坦荡表现,让阿切尔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郁闷。他明显感觉到,虽然自己辩论赢了,但旁人却都觉得是伏伦斯基在包容他的尖锐苛刻。如果自己再继续争论下去,就更衬得伏伦斯基风度翩翩、为人大度了。
“这男人简直是个无赖!”纽兰·阿切尔心中生出一阵烦躁。
与此同时,他忽然记起,自己上一次这样厌烦嫉妒另一个风流男人的时候,还是得知裘力斯·波福特在追求艾伦·奥兰斯卡那次。
“没想到这个伏伦斯基的讨厌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阿切尔心中郁闷气愤,但他又一向讲究体面风度,更不愿意在一众客人面前流露出丝毫狼狈情绪。于是,他勉强维持着不失礼貌的笑容,又继续同伏伦斯基“愉快”地聊了几句。之后,他就匆匆收住了话头,并端起茶杯低头喝起茶来。
裴湘旁观了这一场阿切尔和伏伦斯基之间的交锋。
等到发现阿切尔果然如她所料那般,没有魄力将场面闹得难堪,便不再过多留意。
随后,她笑吟吟地望向此时屋内自己唯一真心认同的朋友。
“卡列宁先生,不知我是否有荣幸留下你同我们一道享用今天的晚餐?”
卡列宁今晚本来是有另外安排的。
但是,当他的目光扫过那位关键时刻总是软弱退却的纽兰·阿切尔、坐在一旁的举止轻浮又玩世不恭的伏伦斯基、明明知道不对却依旧和表妹夫勾搭暧昧的艾伦·奥兰斯卡,以及极有可能就是幕后真凶且精神状况堪忧的瑞吉娜·波福特,突然觉得自己十分有义务留下来陪在裴湘身边。
因为,无论是从安全角度还是从情绪方面考虑,卡列宁都有些担心裴湘无法安心享受今晚的美食。
——出于朋友的道义,他绝对不能留下她独自面对这一屋子乱七八糟的家伙们!
“多谢邀请,夫人,我很期待今晚的佳肴和美酒。”卡列宁彬彬有礼地感谢了裴湘,并痛快地答应了她的晚餐之约。
而裴湘邀请过卡列宁之后,自然不会忘记询问伏伦斯基和瑞吉娜是否愿意留下用餐,然后意料之中地得到了两个肯定的答案。
“看来,今天绝对是好日子!”
裴湘嫣然一笑,随后就仿佛不知道什么是火上浇油似的,十分欣然地提议道:
“既然今晚大家都愿意聚一聚,那不如再邀请一些熟悉的朋友吧。伏伦斯基先生,你觉得索利·拉什沃思夫人会愿意前来参加我们今晚这场临时的朋友小聚吗?”
伏伦斯基其实并不太清楚索利·拉什沃思夫人曾和纽兰·阿切尔有过一段恋情,但当他瞥见那位名义上的男主人瞬间皱起的眉头后,便想也不想地立刻点头附和道:
“我猜她一定会非常高兴接到邀请的。哦,梅,相信我,倘若她还有别的约定,只要不是必须出席的,我就一定会力所能及地把她劝过来。”
“真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伏伦斯基先生。那我们分别给拉什沃思夫人写一封便信吧。哎,我猜她一定会喜欢今晚的主菜和甜点的。”
“您总是对的,夫人。”伏伦斯基十分熟练地回应道。
与此同时,刚刚还在担心裴湘今晚会过得不愉快的卡列宁无奈地捏了捏鼻梁。
他沉默地瞧着裴湘兴致勃勃吩咐管家事情的样子,顿时觉得自己的忧虑实在是多余。
“她这是嫌弃今晚的客人们不够关系复杂吧?所以还要把索利·拉什沃思请来。那个女人——不止和纽兰·阿切尔有过一段恋情,还是裘力斯·波福特的旧情人……”
这时,又听裴湘继续柔声说道:
“对了,不能忘了请米哈伊尔先生。有他在,就永远不缺少八卦闲谈内容。他知道得可多了。”
卡列宁:……胃疼。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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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