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湘见到卡列宁时,这位先生刚刚收到关于汤姆·达宁等人已经抵达温泉浴场附近一个小镇的传讯。至于他们为什么没有直接来卡尔斯巴德这边,大约是因为真的相信了那个卡列宁来欧洲这边,是为了游说某位重要人物帮他促成投资项目的小道消息吧。
“阿切尔先生并没有和他们同行,而是直接预定了这边最有名气的宾馆的套房,我的人‘恰好’翻阅到了相关记录。不出意外的话,他明天下午就会抵达。”
卡列宁将写着报告事项的信纸递到裴湘面前,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才继续分析道:
“目前来看,那位先生突然离开纽约的目的和其他人并不相同,他专程为——寻人而来的可能性极大,而不是参与进了这场阴谋。”
“你可以直接说他是为了艾伦·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而来,我不在意这个,卡列宁先生。”
裴湘坦率一笑,眉目间当真没有半分感伤或者气恼,反而还有心情像个局外人一样调侃道:
“这位阿切尔先生呀,和你我这种满脑子阴谋诡计和利益得失的庸俗之辈根本不是一路人。他心里开满了黄玫瑰,那是他的生命之花,又怎么会甘心轻易错过?尤其是在我这个碍事的妻子已经向他明确表达了要分开的想法后,他终于可以满身轻松地追求真爱了!”
闻言,卡列宁沉默了一瞬。他记起离开纽约前的那段日子里偶然间遇到纽兰·阿切尔时,对方流露出的消沉情绪和不安空茫的眼神是非常明显的。
“那绝对和轻松一词无关。或许……纽兰·阿切尔当真不是为了那朵黄玫瑰而来。”卡列宁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异常清晰的念头,“失去了才知道珍惜,一贯是人性的弱点之一,尤其是对于那些养尊处优又缺少责任心的年轻男人。”
暗自冷笑一声后,卡列宁完全不想说出自己察觉到的真相来扭转裴湘对阿切尔的看法。随后,他把这种心理归结于不愿意在讨论正事的时候过多谈论私人感情问题。
于是,他便理直气壮地转换了话题。
“我听米哈伊尔说,夫人你今晚有一些特殊安排?”
“正要和你详细说这件事呢,”裴湘端起热茶浅尝了一口,发现里面有她喜欢的苹果和柠檬的香气,忍不住惬意地弯了弯眉眼,“多谢你特意准备的茶。说实话,我不久前才在河水里游了一小圈,正需要来一杯热饮呢。”
“在河里游泳?不久前……就是今晚吗?”卡列宁微微一怔,觉得自己到底还是小瞧了面前这位女士的活力和行动力。
“对,就是今晚,”裴湘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不等卡列宁再开口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询问,便十分干脆地直接给出了一个最终答案,“经过今晚的这番安排与试探,我已经充分肯定了一件事,就是咱们一直在寻找的麦列霍夫的初恋情人,其实就是纽约城里那位有名的交际花范妮·瑞茵小姐。另外,她还是博拉迪斯先生的姐姐——安妮·博拉迪斯。”
“竟然是她……”
卡列宁第一时间就全盘接受了裴湘给出的这个结论。然后,他迅速拿起桌子上的笔开始在纸上分析这个结论所带来的新的调查方向。
之前,他和韦兰家族联手在纽约城内追查麦列霍夫初恋情人的下落——那是关键证人之一,但可惜一直进展缓慢,主要原因就是他们始终不清楚对方的具体相貌、常用姓名和真实身份。而一旦确定了那个女人其实就是有名的交际花范妮·瑞茵后,那之后的搜查工作就等于有了非常明确的目标和方向,一下子就变得简单多了,之后必定会有所突破的。
“你都不问问我是怎么确定的吗?”裴湘探身瞧了一眼卡列宁在纸上列出的一二三要点,好奇问道。
“愿闻其详。”因为裴湘的突然靠近,卡列宁写字的动作不自觉地停顿了片刻,一不小心就在纸上留下了一个不美观的墨点。
“哎呀,我吓到你了?”裴湘扑哧一笑,开了句玩笑。
“没有,我只是忽然有些口渴。”
端起茶杯的卡列宁朝着裴湘矜持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完全可以一心二用地认真倾听裴湘的叙述。
见状,裴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卡列宁的这番表现足以说明他此时已经非常认同她的办事能力了,所以才能够在尚且不清楚具体前因后果的时候,就开始按照她给出的结论分析下一步行动计划。
能够得到合作伙伴的信任和承认,裴湘自然感到高兴。可她一想到过一会儿要说出的那个关于预言者的猜测,就觉得两人之间渐渐积累起来的信任感和认同感极有可能会受到极大影响。
“算了,一步步来吧,”裴湘轻轻眨了眨眼,心中暗忖,“缘深就继续良好合作,缘浅就好聚好散。”
此刻的裴湘忽然意识到,自从在生死关头经历了一遭磨难后,自己在人际交往方面的心态已然变得颇为散漫淡漠。她再也没有因为各种社交关系和舆论看法而产生种种焦虑了,也不再对任何人存有执念妄想。
出事之前,她会想方设法利用怀有身孕的消息“逼走”情敌并强留下心不甘情不愿的丈夫,会努力维持家庭中美好和谐充满温馨的氛围——哪怕是虚假的。
而再次苏醒过来之后,她开始对身边的所有人际关系都不再强求,只愿意认真安排好自己的每日生活。至于那些美好的感情——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都只能是她充实生活中的锦上添花,而不是必不可少的雪中炭火或者炎日清水。
出神片刻后,裴湘又认真地品尝了一口杯中味道极佳的茶水,然后才从头说起了她是如何从发现博拉迪斯在刻意伪装模仿纽兰·阿切尔这件事,一点又一点地拼凑出最后结论的。
她重点描述了自己如何画下数百幅大大小小对比画像的过程,又详细讲了今晚是如何一步步忽悠欺骗博拉迪斯的。直到她把卡列宁为她添加的第三杯热茶饮尽,才把所有的来龙去脉说完。
“我完全无法从中找到任何可以质疑或者反驳的环节,夫人。”
尽管卡列宁极力保持着他一贯波澜不惊的稳重处事风度——尤其是在一位聪明又善于观察的合作者面前,但微微翘起的嘴角和眼中比平时更加明亮的目光,都在诚实地透露着他的愉悦与欣赏。
说实话,卡列宁一向对那些思维跳脱、想法新奇的人持谨慎旁观态度。因为这些人在提出各种出其不意的新念头后,往往也就只停留在想法层面了,并不能付诸行动并验证对错。
他也对那些因循守旧且毫无想象力和创造力的人没有多少特殊期待。因为那些人几乎无法积极有效地解决现实中产生的各种新矛盾。而在这个日新月异飞速发展的时代,没有什么会是一成不变的。
反复琢磨了片刻后,觉得事情豁然开朗的卡列宁到底没有掩饰住心中的真实情绪,忍不住感叹道:
“夫人,你总是有一些既大胆又新颖的想法,同时还具有相匹配的行动力与才干。能和你一起共事,是我的荣幸。”
“或许——有些话现在说出来会太早了,”裴湘无奈一笑,轻声道,“你应该再听听我的另一个更加大胆的想法,以及我打算付出的行动力。”
——希望你听完之后还会高高兴兴地说“这是我的荣幸”。
闻言,卡列宁下意识换了个更加端正的坐姿,又尽量动作自然地抬起手臂搭在了靠椅的扶手上,以防之后因为心神不稳而失了风度。
他可不敢小觑面前这位笑起来纯真温柔又有一点点可爱灵动的美丽夫人。就凭她能在那样重伤濒死的状态下不仅挣扎着逃离了死神的镰刀,还能心态极为稳定地一步步抽丝剥茧寻找幕后真凶的身份,就知道能被她称作“更加大胆”的想法会有多不同寻常了,更别提她连之后要如何付诸行动都计划好了。
“卡列宁先生,事先说好,如果你无法认同我接下来的话,直言即可。我绝对不会死缠烂打地企图说服你。相反,我理解并接受你的质疑,哦,但不接受嘲笑和奚落。”
“愿闻其详,夫人。”
“卡列宁先生,你想象过时间倒流或者带着记忆回到小时候吗?还有,不论是西方的占星术或者神秘东方的天文星象推演,都涉及到了一种对未来的预测。你觉得这种预测能精确到什么程度?如果你能窥见未来的命运线,不论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会任由命运安排吗?还是相信人定胜天,且一定要改变那个自己不满意的未来,甚至为此不折手段?”
“夫人,我是有宗教信仰的,也有要严格遵守的戒律。我相信上帝万能,也明白人需要自立和自救。”
闻言,裴湘了然点头:“这么说,你会努力改变你不想要的未来,但不会为此不折手段。如果改变必然会触碰你的道德底线,你就会坦然接受既定的命运,并把一切都看做是万能上帝对你的考验?”
“自然如此。”
“你不问问为什么我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吗?”
“……难道有人成为了一个可以窥见未来命运线的幸运儿,然后,那个人为了改变未来而不折手段?”
“幸运儿?”裴湘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摇头道:“呵,我看这未必就是幸运!不过,我现在可不想讨论这个。我只想说,如果我告诉你,我认为自己发现了——就在我们生活的圈子里,我们的身边,有人预知了未来人生轨迹并凭借着这份优势,傲慢而自以为是地干扰旁人的命运。卡列宁先生,你觉得我是在胡言乱语,还是有理有据分析出来的?”
“……”
“你看起来很为难。”
“夫人,请仁慈一些,别催了,总得让我缓缓神考虑一会儿。”
“我只是提出了一个假设而已,你心里是怎么认为的,就怎么回答好了,干嘛皱眉头呀?”
“夫人,你确定那个人是真的能够预知未来,而不是做了个梦或者发了场疯就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了解未来,继而做出一系列伤害旁人的劣迹?”
闻言,裴湘眸光微转,眼底渐渐浮现一抹浅浅的笑意。
她知道卡列宁应该已经听出了她话中的暗示,但却没有当即就驳斥她的这些想法,反而开始认真思索琢磨起来。
这绝对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我确定对方确实有一番奇遇。”
裴湘想到那个险些丧命后来又被及时救治的汤姆·达宁,又想到裘力斯·波福特曾经濒临破产但最后只是虚惊一场……不由得沉吟着说道:
“对方应该是努力改变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或许就是因为那些成功的改变实现得过于轻而易举了,就让人变得傲慢狭隘起来,继而开始滥用预知的能力来‘指导’旁人的生活。”
“这样的傲慢非常可怕!”卡列宁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裴湘有些惊讶地望着卡列宁:“你相信我的猜测了?”
“不算完全相信,”卡列宁实事求是地回答道,“夫人,我还需要你来进一步说服我。我也相信你必然有这份口才。”
“那么……”
“但今晚不行,”卡列宁伸手撤掉裴湘手边用来提神的茶水,无奈道,“时间有些晚了,夫人,而这里距离你的住处还有一段路程。或许你会想早些回去休息?我看你已经有些困倦了。”
“我确实感到累了,”裴湘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没料到卡列宁会注意到她的状态,旋即展颜一笑,温声道,“多谢你的体谅,卡列宁先生。那么,祝你今夜舒心愉快,晚安!”
“晚安。”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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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