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后,两人坐上了前往安德森家的出租车。安德森原本似乎想先找个别的地方谈谈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但梅拉达表示在路上说就足够了。
事情的经过说起来其实很简单:三个月前,亚伯·安德森开车和妻儿一同去岳父岳母家过新露节(这个世界的新年),但车子却不幸在高速公路上遭遇了车祸,他的妻儿当场死亡,唯一活下来的安德森则因为弹出的安全气囊晕了过去,幸运地只受了轻伤,在医院里住了不到半个月就出院了。可自从伤好出院后,他的生活就变了个样:他总是在做事时突然遇到怪事,好几次差点死掉。比如,他走在路上时险些被从高处掉下的花瓶砸中,有好几次过马路时,闯红灯的司机险些撞上他……每当这些事发生时,他总会不经意地看到死去的妻子和孩子形容凄惨地出现在附近,冲他诡异地笑;再比如洗澡水在某一刻突然变成血水,再看时又恢复原样,睡觉时,妻儿的身影也在梦中萦绕不散,一遍遍重现着车祸的瞬间,质问着为什么只有他活了下来……如是种种,让他日夜不得安宁,整个人也迅速萎靡了下来。到今天为止,他已经两天没睡过觉了。
梅拉达一边侧耳倾听,一边不时插入适当的语气词表示惊讶和同情,在安德森终于结束了讲述后更是表示自己一定会为他排忧解难,安德森紧张不安的情绪也在她的态度下有所缓和。只有驾驶位的司机一边听着后座两位乘客的交谈,一边用看精神病的眼神从后视镜瞧着他们,悄悄把车开到了最大限速。
很快,出租车抵达了安德森报出的地址。那是个还不错的中档小区,安德森的家就在里面。待安德森付过车费,他们便进入了小区,来到了其中一栋单元楼。
“我家就在……”安德森话没说完,抬头看着单元楼的梅拉达偏头朝他一笑:“四楼,对吧?我们走吧。”
安德森的目光顿时更加敬畏了。他先上楼,梅拉达跟在他后面,等她走到门口,安德森已经打开了门,侧身示意客人先进去。
梅拉达走进大门,一眼就看到了放在玄关走廊的隔断格子柜上的倒扣相框。她随手拿起相框,翻转过来:照片上的一家三口在阳光下的草地对着镜头笑。位于右侧的棕发女性容貌秀丽,唇边的微笑矜持而温柔;左边的安德森和中间抱着皮球的小男孩笑容满面,一看就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在梅拉达进入后跟着进来的安德森关上门,转身就看见了梅拉达拿着手里的相框端详的一幕。他顺着梅拉达的目光看向相框,脸上的表情却是复杂难言。一方面他爱着自己的妻儿,另一方面,死后的妻儿却如同梦魇般一直纠缠着他,仿佛要把他也一起带到地狱里去。也许正因如此,他才会把相片留在一进门就能看见的地方,却又将它倒扣住,不敢去看。
“你们看上去真幸福,不是吗?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梅拉达感慨道,有些好奇地向他出示那个相框。
“一年零五天前。”安德森毫无迟疑地回答。
“安德森先生记得可真清楚。”梅拉达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安德森见状苦笑一声:“那天是比尔的六岁生日。”比尔·安德森,他的儿子。
“原来如此。”梅拉达点了点头。她像是意识到自己提到了他的伤心事,没再多问。询问过安德森无须换鞋并拒绝了待客的饮品后,两人很快对坐在了客厅的两张单人沙发上。
“你的妻子和孩子的确已经死了。但他们的灵魂因为执念没有消散,一直存在于你身上。如果你需要的话,我现在就可以进行驱灵仪式,让他们回到大地母神伏玛都的身边。不过你也要想清楚,这样做的话,你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你确定吗?”在出租车上只是作为倾听者的梅拉达此时单刀直入,双手交叠在腿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安德森。男人正值而立之年,名片上的他也确实精神十足,只是这几个月的经历让他神态萎靡,看起来随时会猝死当场。
“赫尔特尔小姐,你看看我现在这样,就算我再舍不得也得舍得啊,我可坚持不到第二个三个月了。”安德森指了指自己的脸,苦笑得更厉害了。
“也是。那么,请你坐在原地不要动。”梅拉达同情地看了看他的脸,然后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在安德森有些紧张的视线里,她抬起右手,五指张开,隔着非常微小的距离罩在了安德森脸部上方。安德森本能地闭上眼睛,在下一刻听见了面前的女人开口说话的声音。
那是一种安德森从未听过的语言……玄奥、晦涩、每个音节的尾音相互依偎,本应按次第吐露的语句却像彼此穿插的线,层层交叠,织就万物之理。即使是单纯的0和1也可以构造一个世界,而这些精妙的音节逻辑严密地前后咬合,恰如组成元素周期表的衔尾之蛇,在瞬息之间发挥出它的力量——安德森听到了凄烈的惨叫。
罩在他脸上的手在惨叫声响起的那一刻移开了。安德森赶紧睁眼,映入眼帘的一幕让他目瞪口呆。
一大一小两团淡淡的黑影正如碰不到的胶体般黏在他身上,他能感觉到非常淡的冷意,而那个自称赫尔特尔的女人此前罩在他脸上的右手(现在那只手正散发出纯净的白色光晕)正轻轻虚握住这两团黑影——或者说是黑气,将它们从他身上撕下来。安德森自己只觉得有点冷,那两团黑影却在她手下疯狂挣扎着,显得很是痛苦。然而没什么用,挣扎的力度肉眼可见地飞快减弱,最后被她轻轻松松像是撕下橡皮泥似的拽了下来。当那两团黑影离开身体时,安德森只觉得身体顿时一轻,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轻松感觉。他不由得凝视起了那两团黑影:不甘心地微弱蠕动的黑影尽管很是模糊,但依然能勉强分辨出他妻儿的五官。
“好啦好啦,两位也别再执着了。比起留在他身边,去女神那里不好吗?人死如灯灭,再怎么努力也是没用的。”梅拉达还有闲情劝说那两团黑影。她嘴角带笑,手心白光大放,两团黑影最后挣扎了一下,很快在白光里变成了半透明的模样。最后的时刻里,那只女性死灵回头看了丈夫一眼,已然变成灵体的她眼角含泪,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还是和她先一步消失的孩子一样消失在了原地。
“大功告成~安德森先生,如同你先前承诺的那样,你父母的遗产现在属于我了。因为之前的契约里没有说明是否包含不动产,我也不需要你的房子,所以默认你所说的是你除了房屋外的资金。另外,我这边还有一条补充条例:从你向我求助到我方才说的内容都不能向别人透露哪怕一丁点。很简单的吧?”梅拉达双手合十,本就轻快的语句在说到钱财相关的话题时几乎是在她唇齿间跃动,那与她的外表和气质着实不太相符。安德森在因妻儿被超度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不禁有点好奇:“赫尔特尔小姐很需要钱吗?那你可以考虑一下我之前的话,你去当明星一定会大红大紫的。”何况以你的超自然能力,真的会愁钱这种东西吗,这句话安德森没有说出口。
“我确实需要钱,不过当明星还是算了,我还有别的要做的事呢。”梅拉达抬手撩起垂落眼前的碎发,脑中的话语脱口而出:“而且,我也受够走到哪里都被人认出来的日子了。”
这句话一出,梅拉达自己反倒先愣了一下。她穿越前就是个普通人,穿越后虽说是“救世主”的同伴,但她为了保持作为当时罕有的奥术师的神秘感(通俗点来说就是B格),一直披着遮住全身的斗篷,除了她的伙伴们几乎没人见过她的脸,又何来被认出来一说?
这短暂的疑惑如烟一般迅速消弭,她来不及深思,就被安德森掏出的手机转移走了注意力。
幸好现在的线上转账很是方便,在安德森通过虹膜识别后,他账户里的51.29万兰古(阿洛兰通用货币)在五分钟后便到了梅拉达醒来后在银行开的不记名新账户上(她用了一点小小的迷惑奥术)。转账时安德森的表情明显有些不舍,但钱可以再赚,命只有一条,更何况他也不敢得罪明显身怀超自然力量的梅拉达,因此即便他再肉痛,点下转账的手还是稳得不行。
确认交易完成,梅拉达心情很好地拒绝了安德森相送,准备离去。安德森则坚持至少要送她到门口,于是两人一前一后的再次走过玄关走廊,梅拉达扭开门,向外跨出,却在将要转身关门时忽然停下了动作。
她在安德森疑问的目光中眨了眨眼,右手还搭在半阖的门框边,脸上的笑容灿若春光。
她笑道:“话说,你知道吗,安德森先生。我在见到你时说的那句话,其实是‘预言’。”
安德森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她指的是那句“你要死了”。
“赫尔特尔小姐不是已经帮我驱走卡米拉和比尔的灵了吗?”他本已好转了许多的脸色又开始发白,“这是说好的契约的内容吧?”
在重视契约精神的阿洛兰,即使是口头的,一旦立下了契约就要履行,梅拉达当然不会出尔反尔。
“是啊,你的妻儿我已经超度了。”梅拉达点点头,她的笑容明明没有变化,但安德森的某种直觉在向他警告有哪里不对劲。
“换句话说……一直保护着你的她们,不会再有机会为你挡灾了呢。”梅拉达说这句话时的声音很轻。接着,在安德森因诧异与惊恐而放大的瞳孔中,她笑着关上了门。
一秒、两秒、三秒。
什么都没有发生。
被这句话震住的安德森猛地扭开了门锁,打开门往外看。房门外此前并没有响起离去的脚步声。
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
【世界常识】
①
雅德兰神话中至高的三柱神之一,大地与生灵之母。象征万物的孕育与苏生,是生命的母神,全能的女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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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两千年后的世界(中)